裴氏当年煊赫,府邸就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
早年间人丁兴旺,偌大的府邸还有余裕,如今没落了,府中的奴仆已在十年前遣散了大半,没有了人气,破落得厉害。
也就定远侯和侯夫人,以及裴皇后出阁前的院子还有人定期打理,旁的俨然与葳蕤的杂草融为一体了。
定远侯和夫人离京已有十年,顾念皇后与长兄多年未见,皇上一封家书寄到了荔州,大意是想请他们夫妇上京过年。
远在荔州的定远侯老眼昏花,拿出书信让身边的小厮念了一遍,手上的一把谷子忘了撒远,手一松,在脚边堆成一座蕞尔小山。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心道:“大事不好啊。”
裴府这几日罕见地热闹起来,府中好几个院子院墙都塌了,多处需要修缮。宫中特地安排了工匠,紧赶慢赶,大概能在年前翻新一遍。
裴放闲得发慌,挑了个杂草丛生的院子,拔剑就砍,他自幼习武,剑法也了得,几下就将挡路的灌木清理个干净。
裴悯坐在墙上啃苹果,看热闹不嫌事大,“哥你切臊子呢。”
裴放没理他,又去砍蔓延到窗户里的枝条。
裴悯挪了挪位置,“爹娘都要回京了,你不高兴啊?”
“高兴。”裴放淡淡道。
裴放接连又啃了几口苹果,笑了几声。他和裴放一起长大,从来只有他吃亏的份,见裴放吃瘪,不趁机幸灾乐祸怎么行。
“是吗?”裴悯道,“我怎么觉得你还在想那个不领情的人?”
那天裴悯不在场,只知道裴放急匆匆带着踏雪和寻梅出去了一晚上,回来后就摆一副谁都欠他钱的臭脸。
后来听说是质子府的内侍失踪了,他大致推出来个前因后果。
火急火燎去救人,还跟人大吵了一架呗。
裴放从小到大没喜欢过什么人,估计也不大会谈情说爱,跟家里两条狗似的,捡到喜欢的破烂就宝贝地往狗窝里叼。
上上回他从质子府回来,破天荒地找人裱字画,裴悯当是从哪里找来的名家书法,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副惊世骇俗的丑字。
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裴放皮笑肉不笑,“也想啊。”
“那可不行,他是男人,你也是男人,他是南虞的质子,你是北昭的中郎将,没有可能的。”裴悯贱兮兮道,见裴放良久静默,心里也有些没底了,“哥,你不会真的对他……”
裴悯话还没说完,只听“咚”的一声,身体一轻,而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道岌岌可危、尚有转圜余地的墙也被裴放踹塌了。
“你疯子吧!”裴悯骂道,“亲弟弟也要杀人灭口?”
裴放拍了拍手,居高临下道:“应该把你这张胡言乱语的嘴缝起来才对。”
他说着便去找针线盒,没一会儿捏着一根细针出来了。
墙不高,裴悯有武术底子,因此无大碍,拔腿就能跑,踏雪和寻梅在他屁股后面穷追不舍,他只好往院墙上跑,就是可怜院墙遭了殃,被裴放踹倒好几道。
“三只疯狗。”裴悯累得气喘吁吁,心中暗道。
他这是戳中裴放心窝子了。
*
梁休的事不了了之,经此一事,柳絮和沈元望的关系却愈加亲密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很中意这位除了貌美一无是处的南虞质子。
这也无可厚非,世人皆爱美,哪怕是枚不实用的漂亮花瓶,摆在身边,也总是养眼的。
赶在入宫赏菊之前,柳絮种在礼乐坊的菊花都开了,玄机特地让人从院子里移栽出来,各种颜色都有,虽比不得宫中御花园的秋菊,但也好看得紧。
“今日为何心不在焉的?”玄机停下脚步问道。
柳絮垂眸道:“我的侍从失踪那晚,在鹊京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玄机微微点头,“有所耳闻。”
“先生现在应该知道了我的身份。”柳絮问道,“你会和他们一样鄙薄我吗?”
玄机笑笑,“质子殿下在太子身边的地位水涨船高,小人哪敢鄙薄?”
柳絮抬眼瞪他。
玄机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管你是南虞的质子,还是太子身边的幕僚,在我这里,你只是阿絮,我最早认识的便是阿絮。”他将双手搭在柳絮肩上,语气轻柔,“所以,你也只将我看作玄机,好吗?”
柳絮心脏好像漏跳一拍,而后拍开玄机的手,站在一旁,欲盖弥彰地伸手摸了摸菊花的花瓣。
在感情上,柳絮不是迟钝的人,玄机方才的眼神,他很清楚其中蕴含了什么。
——诚挚的爱慕之意。
“不好。”柳絮赌气道,“你将我看作阿絮,是因为对比了兰绪明和阿絮之后,选择继续像原来那般对我。我又不知道你姓甚名谁,连选择都没有。”
玄机缓缓来到他身边,“你就这么想知道我姓甚名谁?”
两人凑得太近,柳絮甚至感觉下一瞬玄机要搂上自己的腰。玄机道:“你想知道的话,我不会对你隐瞒。”
柳絮被抵在花盆前,心脏跳得剧烈,连带着胸口也上下起伏。
“不要。”柳絮道。
“不想知道,便罢了。”
玄机慢慢起身,待柳絮从迷蒙中清醒过来,二人之间已隔了半身的距离,他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只觉得烫得不行。
被玄机摆了一道。
柳絮心中窝火,又不好发作,干脆一走了之,玄机在后面追,哄道:“好阿絮,我错了。”
柳絮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
梁休在外面候着,见到柳絮,疑惑道:“公子,去哪儿呀?”
“回府。”柳絮道。
“今天怎么这么早?”
“问这么多做什么?”
梁休噤声,觑了一眼同样安静的玄机,和玄机二人一前一后跟在柳絮身后。
玄机目送柳絮上了马车,笑道:“下回我邀请兰公子光临敝舍,可否直接传信到质子府?”
马车掀开一角,芙蓉面上的余红未消,那人道:“随便你。”
玄机笑意更甚,马车都要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柳絮拿湿帕子敷在脸上,面上的热意许久才消下去。
梁休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和玄机先生吵架了?”
柳絮:“嗯……”
似乎也算不得是吵架,总而言之,他也不大想再提这事。
“那之后礼乐坊送来的书信,我通通烧了?”
柳絮取下湿帕子,好气又好笑,不轻不重地拿帕子拍了拍梁休的肩膀,“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梁休捂着肩膀笑了笑,简直浑身冒傻气。
柳絮兀自一笑,不跟他一般计较。
*
一晃便到了中秋,柳絮早早梳洗,换上了新衣。
前世他也随兰绪明参加过赏菊宴,在场的人比太子设宴邀请的人还要多少许多,他一个也不认识,只闷头跟在兰绪明身边。
重来一世,放眼望去也都是一片生面孔。
只是如今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却认得他,三三两两上前与他攀谈。
柳絮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人,担心出错,便只接几句简单话。左右是寒暄之辞,出不了什么差错。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柳絮找了处清静的地方歇脚。
游园不同于宫宴,没那么多规矩。除了妃嫔皇子,宦官家眷也在场。
柳絮坐在假山上,这个位置视野不错,既能赏到秋菊,前面也有青松遮挡,正合适不过。
“你在这儿做什么?”
柳絮低下头,找到声音的来源,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仰面望向他,锦衣华服,玉冠束发,不是沈琢丰是谁?
——既然被沈琢丰瞧见了,说明这里也不尽然多好。
柳絮从假山上下来,“看看风景。”柳絮道,“你呢?怎么不过去?”
沈琢丰喜静不喜动,闻言笑笑,“这里就很好。”
他的嗓音已不似初见时那般沙哑,再一见面,瞧着沉稳了许多。
柳絮屏退了梁休,和沈琢丰并排走着,沈琢丰忽然道:“我刚到御花园就看见你了,你身边的人太多,我就没去找你。”
柳絮笑道:“所以殿下是特地找到这边的?”
沈琢丰“嗯”了一声,“有话想对你说。”
柳絮侧耳,“想说什么?”
沈琢丰顿了顿,“我听闻……你与太子走得很近。”他道,“你是自愿的吗?”
“你在宫里,也能打听到这些呀。”柳絮摸了摸沈琢丰的脑袋,“没什么可自愿的,也没什么不自愿的,自然而然的事罢了。”
沈琢丰不语,抿了抿唇。
沈琢丰一人在宫里,年纪尚轻,又无依靠,不得不思考得更多。他并非针对沈元望,只是易地思之,依柳絮的性子,若非遇到什么难事,是不会将自己卷入其中的。
“若是我再早生几年,早些成年建府便好了。”沈琢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柳絮放柔了声,笑道:“这种事情怎么急得来?”
算来距离沈琢丰成年建府,还有四年,熬过这四年,接下来的路就平坦许多,总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如履薄冰。
沈琢丰前世有恩于柳絮,既然柳絮已来到了鹊京,无论如何,他也要保沈琢丰健康平安地长大。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过曲径,离人群越来越远,耳畔的笛声却越来越近。
柳絮听出了旋律,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不等沈琢丰发出疑问,那边吹笛的人也察觉到了柳絮和沈琢丰二人,他用笛子挑过头顶的树枝,从林中显出身形来。
沈琢丰先开了口,恭敬道:“二哥。”
柳絮抬头,呼吸一滞。
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