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休被找到时,已是子夜,柳絮接到了府中的传信,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质子府。
“你的人?”裴放坐在前厅,在他脚边,一侧是已经晕过去的人,一侧是两条半人高的细犬。
柳絮走上前,推开侧躺在地上的人的肩膀,看见他的脸,一直以来卡在胸腔间的那口闷气才缓缓舒了出来。
是梁休。
他立即命人找来剪子,剪开梁休身上的绳索。梁休只受了点皮外伤,衣服也灰扑扑的,好似在泥里滚过一圈。
“扶他去房中休息。”柳絮吩咐道,他屏退了众人,而后问裴放,“你是在哪找到他的?”
裴放道:“护城河下游,我若是再晚去一会儿,他估计已经被活埋而死了。”
“活埋?”柳絮拧眉,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是谁要活埋梁休?”
“纠结那个没意义,今日是甲,明日是乙。”裴放沉声道,“只要还有利益纠纷,这便不会是第一次。”
“我与谁有利益纠纷?”
裴放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依次为踏雪和寻梅套上栓绳,“太子已然向所有人昭告了你的地位,有多少人觊觎,你还不明白么?”
柳絮反问道:“你的意思,这是有人要警告我,别和太子走得太近?”
裴放沉默了片刻,道:“是。”
他一改往日四六不着的态度,轻轻叹了口气,“我早说过,宫廷里的斗争,你不应该搅进去。”
柳絮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站在裴放面前,在裴放怀中投下一片阴影。
“当真是有人嫉恨我吗?”柳絮笼在暗色中,一双眼睛却很亮,“还是某人单单不希望我站在太子那边?”
“兰公子是觉得,有人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戏?”裴放抬头,像入京前那般轻轻捏住柳絮的下巴,“而我恰好是你的怀疑对象?”
柳絮和裴放之间向来不大和睦,从前顶多算是小打小闹,今日真真是剑拔弩张了。
柳絮握住裴放的手腕,微微一笑,“是与不是,没能抓到罪魁祸首,只能自由心证了。”
“好一个‘自由心证’。”裴放眯起眼,似是动了怒,扬手将柳絮带了出去。
柳絮一夜奔波,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裴放牵绳离开,只留下一句“枉费我一片好心”。
好心?
柳絮冷笑,倘若换一个没有立场的人过来,他还有可能信了这“好心”,可谁让他是裴放?
来年春,谢麟谢将军就要班师回朝。
沈元望的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当,八年后谢麟协助沈元望发动宫变,再之后,瑞王党被清算,裴放死得早,侥幸逃过一劫。
更夫敲了四声锣,已是四更天。
柳絮扶着椅子自己起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前厅。
究竟是谁说,他要攀太子这簇高枝了?现在就对梁休下手,心思未免也太急了些。
周围很安静,连蝉鸣声都没了,柳絮只听到了自己短促的呼吸声。
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
柳絮待下人一向宽厚,梁休受了此大劫,柳絮便请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医他。
那夜整个府的人手都出动了,不多时,南虞质子的贴身侍从差点丧命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梁休体格好,从小到大都没生过什么病,自是也没落过什么活计,在房中一天也待不住,人刚清醒就要去伺候柳絮。
“身体好利索了?”柳絮在写字,眼睛都不抬。
梁休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双肩,“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柳絮这才看他,命令道:“背我去院子里。”
柳絮从未提过这样的要求,梁休愣了愣,很快便照做,上前蹲下了身。
柳絮欺身压了上去,他本就没想让梁休背,只分过去一部分的重量,梁休便摇摇晃晃,还在坚持着。
柳絮“啧”了一声,伸手推了梁休一把,没好气道:“你身上无力,打算一会儿摔死我吗?”
梁休急忙辩解,“公子,不是这样的,我没……”
“没这么想?”
梁休使劲点头。
柳絮不吃这套,“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公子,你相信我……”
梁休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柳絮指了指门口,“我不要你伺候。你什么时候好全了,我再什么时候相信你。”
梁休只好垂头丧气地出去。
如今柳絮的字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国子监的各种考试也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美滋滋地想,若是前世也刻苦些,考上个探花郎也说不准呢。
柳絮又想到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牵扯,心道:“还是算了。”
柳絮无意惹尘埃,但眼下浑身都是泥点子,不为自己筹谋也说不过去。
沈元望先坐不住,让人去质子府请来了柳絮,地点还是在食鼎楼,只有他们二人。
柳絮赴约,没带梁休。
食鼎楼的掌柜认识柳絮的马车,远远见了,立在门口相迎。
柳絮随掌柜引着来到二楼,食鼎楼气派、阔绰,除了方便看舞台的雅间,还有内里正经议事的包厢。
沈元望便是在包厢等柳絮。
“太子殿下。”柳絮进了门,朝沈元望作揖。
沈元望使了个眼神,身边的侍从退下。他对柳絮道:“坐。”
“今日没带随从来?”
柳絮如实道:“原来伺候在侧的那个,前些日子遇到了意外,还没痊愈,我便没让旁人随侍。”
“意外?”沈元望问道,“什么意外?”
以沈元望的权势,要打听清楚这件事,一点也不难,他既然问,便是想让柳絮再亲口告诉他。
柳絮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梁休在街上逛了一圈,就要回来了,在路上被人打晕,再有意识时已经是被解救后回到质子府的事了,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被埋到了土里。
沈元望听完,沉吟片刻,“你的那个侍从,叫什么?”
“梁休。”
“他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太子殿下,”柳絮轻轻启唇,“您若当真认为对方是冲着梁休来的,今日也不会当面问我这些吧?”
沈元望笑道:“你倒是说说,孤是怎么认为的?”
“我不敢妄加揣测太子殿下的心思,不知太子殿下可否愿意听一听我的想法?”柳絮微微颔首,他皮肤生得白净,露出一截漂亮的脖颈,恬静得好似一尊玉像。
过了几息,沈元望道:“你说。”
柳絮抬眸,那双眸子目光锋利,好似长剑出鞘的剑光,没有了一丝恬静。
他道:“他们这样大费周章,不是冲梁休来的,而是冲我来的,可又不是全然冲我来的。”
沈元望好整以暇,“你来鹊京才多久,便和人结了仇?”
“除了周堂欢,并未与人结仇。”他起身为沈元望添酒,“虽未结仇,但有幸受了太子殿下的青睐。”
“听你这么一说,倒不怎么像是‘有幸’。”
柳絮微微一笑,“可否有幸,请太子殿下为我主持公道?”
沈元望接过斟满的酒杯,“你既然这么说,事情因孤而起,孤倘若不帮忙,岂不是太薄情寡义了?”
柳絮不必把话说得很明白,沈元望与瑞王沈奉竹明里暗里斗得厉害,柳絮那边出了这样的事,沈元望心中有数。
他的拥趸之中,无人敢冒着让太子厌恶的风险去陷害柳絮,但若是敌人,行事便不那么束手束脚了。
裴放,瑞王……包括太子沈元望,柳絮静等着一出好戏。
*
再过一个月,便是兰绪明的生辰。
柳絮进宫面见皇上,皇上顺嘴提了这件事,“着生辰一过,便满十六岁了吧?”
柳絮道:“多谢陛下挂心,是将要十六岁了。”
“这一年不到,长高了些许,倒不似刚入京那会儿的小屁孩了。”
“陛下见笑了。”柳絮笑了笑,“可陛下依然风姿依旧,比半年前还要英姿勃发呢。”
皇上对柳絮的熨帖话很是受用,“你啊,真是嘴甜,难怪太子喜欢你。”
提到沈元望,柳絮心中微微一沉。皇上的语气像是随口提了这一句,柳絮不动声色道:“太子殿下也是个有趣人。”
朝中禁止结党营私,太子母族势力强盛,他如今风光无限,这道规定也形同虚设。皇上摆在明面上说,断然也是不认可的。
梁休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皇上无心过问,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柳絮不好否认;若是承认,那又变相坐实了自己有攀交太子之心。
只得不知好歹地将自己摆在这段关系的主位。
皇上被他的言语逗笑,“世子周岁宴,东宫给你发了请帖,你怎么不去呢?”
“我一个外臣,世子殿下生辰宴又是宫中家宴,当时不是想着……避嫌嘛。”柳絮诚实道,他对此无甚所谓,沈元望发了请帖,无论柳絮去不去,都是把柄。
“你倒是思虑得周全。”皇上道,“御花园引了一批秋菊,朕打算中秋邀请官宦亲眷入宫赏菊,你来是不来?”
柳絮恭顺道:“陛下宴请,那自然是要来的。”
从养心殿出来,柳絮敛去了面上的笑意。
皇上什么都知道。半年前柳絮刚入京时,在质子府搅弄的那场风云,在他看来可能也只是不值得再提起的“小伎俩”。
柳絮虽然知道皇上的结局是被沈元望夺权,可他还是太低估了手刃兄弟坐上皇位的帝王。
梁休遇袭的事,沈元望那边还在调查,顺藤摸瓜找到了一家农户,兄弟二人嗜赌成性,三天两头四处躲债。
从他们二人的棚屋中,正好找到了沈元望赏给梁休的荷包,里面的银两不翼而飞。
动机昭然若揭,现下死无对证。
*
“处理干净了?”上座的玉面青年冷声道。
“殿下放心,此事再无第三人知晓。”
暗卫缓缓抬头,座上的人自上往下拨琴,琴音没有调子,他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此处哪还有什么玄机先生,只一个瑞王沈奉竹。
他淡淡道:“是我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