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丰的二哥,除了瑞王沈奉竹,还能是谁?
柳絮压抑住不断升腾的情绪,垂眸道:“瑞王殿下。”
沈奉竹将长笛收入袖中,淡笑道:“兰公子。”
“我正要向二哥介绍。”沈琢丰一笑,“原来你们见过。”
沈奉竹道:“有幸在宫外见过兰公子。”目光未曾从柳絮身上移开过一瞬。
柳絮这才缓缓抬起头,分外直白地对上沈奉竹的双眼,他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弯,好似盛了一汪秋水。
他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瑞王殿下,当真是巧。”
柳絮声音和缓,两人一来一往,好似真的只是在宫中巧遇。
交谈了几句,沈奉竹告辞离开,沈琢丰和柳絮走了一段路,也被嬷嬷叫了去,说是皇上到了御花园。
柳絮来时已经面见过皇上了,那边人头攒动,也不少他一个,他只远远地行了礼,目光追随着沈奉竹,人群一散,小跑过去追他。
又是方才那片林子,四下无人。
似是有默契地,沈奉竹脚下一定,回头望向柳絮。
柳絮没让梁休跟着,跑动过后,额间泌出细汗。
“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玄机。”最后两个字柳絮说得极慢,声音似是从齿尖发出来的。
前世柳絮随身跟在兰绪明左右,兰绪明与太子交好,柳絮也未曾见过瑞王的真容。或许也共同出席过某些场合,但一个小小的侍从,怎能毫无顾忌地四处张望?
说到底还是从前的身份太过卑微,若柳絮一打眼便知玄机就是沈奉竹,绝对不会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如今玄机明明白白地站在柳絮面前,告诉他玄机就是裴放拥护的瑞王,他又该如何自处?
“如果你愿意听,自然是有的。”见柳絮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沈奉竹道,“我若知道你也在,今日定然不会来。”
柳絮不语。
“我早说过,你想知道的有关我的事,我都不会向你隐瞒。”沈奉竹弯下腰,一字一顿道,“但是阿絮,真相让你为难了吗?”
柳絮别过脑袋,不知是生气还是方才跑累了,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
沈奉竹声音柔和下,知道柳絮不想回答,接着道:“当我听闻质子府的内侍失踪那晚,你可知我心里在想什么?”
柳絮看向他。
“我在想,要是我比太子更早认识你,就好了。”沈奉竹握住柳絮的手,柳絮没挣开,他便很有分寸地亲了亲那截纤细的手腕。
柳絮倏地一颤,漂亮的眸子写满了疑惑,“你那个时候才知晓我的身份?”
沈奉竹点点头,“你先前也猜到了才是。怎么了?”
原先这样猜,是因为对方是玄机;可若是沈琢丰,柳絮不免多留个心眼,怀疑他是故意接近自己。
假如沈奉竹说得是真的,那么他便没理由是暗害梁休的人。
柳絮有些茫然,是他错怪裴放了?还是裴放不顾沈奉竹的命令,擅自下手?
“有人来了。”思考这当,沈奉竹忽然道。
柳絮身体一僵,仔细一听,林子外的确有断断续续的人声和脚步声,许是有人散步过来了。
他现在风口浪尖,和沈奉竹的关系着实敏感,让人瞧见再说三道四,之后要是闹到太子那边去,柳絮不好交代。
他低下头,躬身要走开,身子蓦地一轻,双脚便离了地。
“唔!”柳絮张开嘴,声音全让沈奉竹捂在他嘴边的那只大手堵了回去。
——沈奉竹抱着他躲到了树枝上。
那边那边不知是朝中的哪几位要员正高声攀谈,这边柳絮和沈奉竹贴得极近,沈奉竹嘴唇轻轻一动,温热的气息水雾似的流入他的耳廓。
沈奉竹道:“现在出去,会被发现。”
树枝很高,窄细一条,堪堪挂住沈奉竹。柳絮坐在他身上,生怕树枝断了,只得恼火地锤了锤沈奉竹的胸口,都不敢用力。
眼下偷偷摸摸的又算什么?
说话的人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沈奉竹调整了姿势,一手垫在自己脑后,一手悬住了柳絮的腰肢。
柳絮今日穿了一身青绿色长衫,宽袍大袖。俏生生立着时,显得儒雅方正,此时半躺在沈奉竹身上,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袖子快要堆到了肩上,露出两段白玉似的手臂,也紧紧地搂住了沈奉竹。有几绺头发散落下来,沾了香汗,贴着他的额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这里偷腥呢。
无甚端庄。
柳絮自知这样不太妙,不甘心地附耳贴到沈奉竹的胸膛,那人依旧是谦谦君子,连心跳也不曾乱,反倒称得他庸人自扰。
不知过了多久,林外终于归于寂静,柳絮坐起身,对沈奉竹道:“抱我下去。”
沈奉竹笑了声,托着柳絮的膝窝,轻盈地回落到地面。
“今日……瑞王殿下就当从未与我相见过。”柳絮一边道,一边整理衣上的褶皱。
沈奉竹蹲下身,为他重新扣好玉带,仰头道:“兰公子放心。”
“还有,我讨厌你这么叫我。”柳絮恶狠狠地瞪他。
沈奉竹很快改口,“阿絮。”
柳絮回去时,赏菊宴也到了尾声。梁休在亭外等着,见到柳絮过来,连忙迎上前。
“公子,你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柳絮不想说,只道:“难得有机会来御花园,四处走走。”
出宫的路上,柳絮本想闭目养神,一闭上双眼,沈奉竹的模样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柳絮只好起身,尽量沉下心,权衡其中利弊。
于理,今后沈元望登基,成王败寇,柳絮既已事先知晓结局,他不应该和沈奉竹走那么近,以免今后受到牵连。
可是于情……无论柳絮多么不想承认,他的确对沈奉竹动了心。
玄机是谁都好,可为何偏偏是沈奉竹?
柳絮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心间缓缓吐出四个字:及时止损。
再怎么说,他毕竟是活过一世的人,而非十五六岁、容易亲信爱情的少年人。
按照沈奉竹的说法,他一开始接近柳絮只是被柳絮这个人所吸引。之后呢?会不会利用他对付太子?柳絮并不能保证。
对柳絮来说,最紧要的是保护好自己。
到了宫门,柳絮下轿乘车。
裴悯站在城楼,正巧瞧见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前阵子从墙上摔下来没受什么伤,只是没留意让寻梅闷头咬了一口,小腿上还隐隐作痛。
真要归因,还得是因为柳絮。可惜裴放这会儿没赶上,不然裴悯倒是很想看看他那便宜老哥的表情,再趁机肆意嘲笑一番。
正想着,城楼下的柳絮忽然扭头望了过来,裴悯躲闪不及,只得一笑而过。
看清楚城楼上的人,柳絮蹙起的秀眉慢慢展开,也冲裴悯报以淡淡的笑容。
裴悯和柳絮的接触不多,仅停留在出入宫时的日常寒暄上。总而言之,这南虞来的质子倒也是个内秀温和的人,待旁人也都亲和,偏偏裴放三番四次在他那里讨不得巧。
裴悯面上笑意更浓——大快人心。
“站在这里傻笑什么?”裴放不知何时来到了裴悯身后,朝他屁股踹了一脚。
裴悯这才发现柳絮的马车已经走远,他回头,高深莫测地看了裴放一眼,“天机不可泄露。”
裴放无语道:“去你的天机。”
*
兰绪明的生辰就在中秋之后。
宫里的人一大早就来了质子府,大大小小的礼品器物装了一车。依照惯例,每逢质子生辰,内务府都会准备这些。
柳絮谢过宫里头的公公,塞了个小荷包。待人都走光了,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成堆的礼物。
“这些给府中的人分了吧。”他吩咐道。
生辰礼并非御赐之物,分了就分了,没什么规矩。
梁休惊讶道:“全部吗?”
柳絮点点头,“嗯。”
梁休犹犹豫豫,柳絮又叫了几个内侍进来一起分,府中一片喜气洋洋,一个二个要来给柳絮庆贺,全被他打发走了。
兰绪明的生辰,又不是他的生辰,没什么好庆贺的。
柳絮的生辰在腊八,幼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不知道老头从哪里弄来了面食,说要给他做长寿面。
爷爷说:“平平安安,幸福长寿。”
早知人生多是事与愿违,不如不要许愿。到头来,柳絮既不平安,也不幸福,连长寿也沾不上。
晚上厨房也做了长寿面,比以前他吃的精致不知多少倍,柳絮不想吃,转念一想,今年的生辰估计也只能随着腊八顺便一起过,于是动了筷子。
柳絮叹了口气,老头子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他如今这般风光,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再晚些时候,礼乐坊的小厮传了话来,背上还背着琴盒。
那日从宫中回来,柳絮就遣人将玄机先前送给他的古琴,送回了礼乐坊。
小厮道:“玄机先生说,您既然觉得受之有愧,将这古琴当做生辰礼送给公子,那便名正言顺了。”
柳絮无奈,让梁休收下。
这么多天也没有动静,原是等着这一天再送回来。
小厮将琴盒递给梁休,“先生还说,公子种下的秋菊,另一批也开了,您若肯赏脸,他还在礼乐坊等您。”
柳絮答道:“不赏脸。”
小厮低了低头,又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那这个……还请公子收下。”
他说完,很快离开了质子府。
估计是沈奉竹也料想柳絮不想来,才让小厮这般说。
柳絮捏着信封回到寝殿,信中字不多,只一句诗,一句情诗。
他将信放在烛火上,任其燃为一滩灰烬,目光随着飘渺的灰烟游走。
沈奉竹这是要同他捅破这层窗户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