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县的一个镇公所内,陆家军的军事会议已经从白天开到了黄昏。
沈初霁确实带着他们成功离开了中条山,但是这支自奔赴抗战前线以来人数从未低于三万人的部队,已经只剩下了7000残部,连一个整编师都凑不够了。
全军所有营以上军官坐在会议桌上开会,也不过寥寥十数人。
罗翰宸作为全军战斗力最强的师,从突围开始,其主力和炮兵团就不知所踪,陆定远不在,孙希麟重伤,幸而王师长作为陆督军的旧部,在军中还有些威望,收拢溃兵,组织起了防务。
沈初霁坐在末席,听着他们从当下最紧急的布防、休整、补给,谈到分歧最大的问题——这7000人该去往哪里。
陆定远提拔上来的年轻军官主张留在此地坚守,等待军长或是罗翰宸回来;而一些年纪大、资历老的督军旧部则主张继续向北,投靠第二战区的阎长官,毕竟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再加上他们这些老家伙的脸面,总能谋一条生路。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劣质香烟的烟雾里唾沫横飞,年轻的军官坚信陆定远和罗翰宸一定还活着,资历老的旧部则以数十年的经验,坚持弹尽粮绝又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就应该依附强者。若不是陆定远立下的严禁斗殴、枪口不准对着自己人的规矩,怕是早已打了起来。
沈初霁几次想发表意见,却无人在意。直到通讯兵拿着电报进来,会议室才恢复安静。
“罗师长翰宸电,职部于突围途中,奉第一战区电令,着即率本部并配属炮兵团,火速驰援垣曲方面孔师,巩固右翼。军令如山,职虽知此际脱离主力干系重大,然不敢违抗上命。现任务已毕,然致使我陆家军主力陷敌重围,损失惨重,每一思之,五内俱焚,愧对军长及诸袍泽。职不日即率部兼程归建,一切罪责,俟面见钧座后,甘受军法。职罗翰宸。参情。虞午。”
主张坚守的军官得知罗翰宸还活着,想找回了主心骨一般,灰暗的眼中终于恢复了些光彩。
“战区司令部电,据报,贵军长陆定远将军,为掩护主力转进,亲率特务营在柳树沟一线顽强阻敌,浴血奋战,终因众寡悬殊,弹尽援绝,全体官兵壮烈殉国。噩耗传来,震悼同深。陆将军忠勇报国,英风宛在,实为吾辈楷模。惟抗战方殷,前途多艰,着贵部即于西山县就地休整,收容溃散,并限于文到五日内,开赴潞安,归入第二十七军战斗序列,接受整编。仰即遵照,并将开拔情形具报为要。第一战区长官部。参编。佳未。”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会议室又一次嘈杂起来。
“放屁!!”一名姓张的团长猛地站起来,双目尽赤,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军长怎么会死?!司令部那帮狗娘养的,想拆了我们陆家军?做梦!”
“报仇!为军长报仇!”
“对!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把咱们吞了!”
悲愤与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先前还存有的理性与克制,在“殉国”二字的冲击下,荡然无存。张团长猛地抽出配枪,指向天花板:“还能喘气的,都跟老子走!去打西山县!用鬼子的人头,祭奠军长在天之灵!谁他妈敢拦着,就是跟死去的军长和特务营弟兄过不去!”
他振臂一呼,立刻有数名军官和门外的卫兵响应,人群汹涌着就要向外冲去。任何劝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仇恨和绝望已经吞噬了理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站住!”
一声清叱,伴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门框上,溅起木屑,硬生生阻住了众人的去路。
所有人愕然回头。只见沈初霁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会议桌的首位旁,手中紧握着那把陆定远赠予的柯尔特手枪,枪口兀自冒着青烟。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张团长,”她的声音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煽动哗变,违抗军令,——你是要毁了军长最后一点骨血吗?!”
“你算老几,敢跟老子在这叫嚣。论军衔,老子是中校团长,你不过是个少校副官;论军功,老子从军长还是营长的时候就跟着他去剿匪了。杨副官,别以为你换个名字我就不认识你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之前的事我不想追究,你最好老实点,否则我就先论一论你的杀人罪!”
跟在陆定远身边久了,在他面前,她从来都当自己是沈初霁,差点忘了自己现在的名字是杨云澜。
但这一次,她没有一丝的慌乱和恐惧,她必须让自己稳成一座鼎,才能拢得住陆家军的军心。
“我说过,我杨云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团长若是有疑,尽管去查。可你看清楚了,我手里的是军长亲赐的柯尔特,陆家军的惯例,见枪如见人,军长去巴黎时,罗翰宸罗师长就是拿着他的配枪号令全军的,怎么,现在不作数了吗?”
“你不就是凭着有几分姿色爬上了军长的床吗,少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我张彪是吓大的吗?我陆家军全军上下是靠军长夫人养着的,你出去问问,看看谁认你这个无名无分的破鞋!”
曾经,为了把戏演得更真,她收起了陆征尘给她的戒指,但她从未想到,她抵上自己的名誉苦心演的戏,有一天会这样扎在自己心上。
张团长无视她的命令,摔门而去,卷走了会议室其他几名年轻的军官,并传令全军,军长殉国,集结部队,攻打西山县城。
命令下达全军,疲惫不堪的士兵瞬间精神百倍,义愤填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整装待发了。即使沈初霁说服几位老师长全力劝阻,也无济于事。
但陆家军的困境还远不止于此。在会议室只剩下沈初霁一人后,通讯兵才打开合上的文件夹,把一封电报递给沈初霁。
电报是丹城山罗副参谋长发来的。并州城城破之前,陆定邦带着保安部队和警察在城防司令部做最后的抵抗,最后引爆提前埋好的炸弹全体殉国,不仅是为了表明誓不投降的决心,更是要营造并州城所有守军全部战死的假象,为罗副参谋长和独立团争取撤到丹城山的时间。
罗夕宸和特蕾西娅也在坚壁清野时藏在了丹城山,从未离开。
“钧座亲览:丹城山遭敌重围,锁绝粮药。夕宸自去岁小产后,体魄大损,近月督战劳瘁,旧疾骤发,药石罔效,已于歌日辰时溘逝。儿志未酬,父亦决与阵地共尽。珍重,勉力为之。父罗明渊。鱼申。”
战区司令部的电报她可以不信,还可以欺骗自己陆定远还活着,但是罗副参谋长的这封电报,却如同一记闷棍,打折了她的双腿。
陆家军在中条山损失惨重,正是需要大量资金重建的时候。罗夕宸牺牲,她名下的各项产业、各项生意都会受到影响,陆家军东山再起的后路就此断绝。
沈初霁强作镇定,问那通讯兵,“这封电报除了你我,还有别人看过吗?”
“没有。”
“封锁消息,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陆家军就彻底完了。你能联系到四太太吗?”
沈初霁知道,上海沦陷后不久,特务处也曾派人去请四太太离开上海,前往重庆,但四太太却在英国领事的帮助下去了香港,再不问世事。
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那通讯兵,得到的答案不出意料,只有沉默。
窗外此时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喊声:“杀尽日寇,报仇雪恨!杀尽日寇,报仇雪恨!......”
沈初霁无暇他顾,只能冲出门去。
张团长见她跑来,挑衅似的,振臂一呼,带士兵往镇口而去。
情急之下,沈初霁只能夺过身后卫兵的步枪,拉栓、上膛,扣动扳机。
枪声响起,张团长身躯一震,子弹贯穿了他的心脏,他难以置信地转身瞪着沈初霁,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的枪“哐当”落地。
所有人都被沈初霁这毫不犹豫、狠辣果决的一枪震慑住了。他们看着她,这个一直沉默地站在军长身后的年轻女人,此刻仿佛一尊杀神。
她在一片死寂中把步枪扔给卫兵,缓缓走到所有士兵前面。
“张团长违抗军令,煽动哗变,现已伏法,若还有抗命者,一律枪决。”铿锵的声音砸在每个躁动的士兵心上,她顿了顿,目光流转,学着陆定远的样子,“诸位自并州城出发,靠着一双脚到上海、南京、武汉,又在大别山跑了两年。军长将诸位视作袍泽弟兄,有饭同食,有衣同穿,巡视阵地的时候,他能叫上每一个人的名字来。我在机要室,分管档案,他每个月都要去档案室翻看你们的档案,因为他怕你们战死了梦里去找他、骂他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向谁道歉、向谁请罪。试问,有哪个军长能做到如此?他亲自为我们断后,就是把我们的命看得比他自己还重,我们又怎么敢、怎么能不珍惜我们的这条命?”
“可守在这是死,整编到二十七军给他们当炮灰是死,为军长报仇也是死,那我们还不如拼了这条命,换一个忠诚!”
人群中有人高喊,众人附和。
“我知道,咱们陆家军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正式的番号,在他们中央军眼里,是杂牌,是后娘养的。可我们自己不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不相信我们的军长这么轻易就死了,我更不信罗师长会弃我们于不顾。况且,我们的孙参谋长只是重伤昏迷,我们还有七千多弟兄,这比并川省内任何一支抗日的队伍都要大,我们陆家军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杨云澜今日,以军长亲赐的配枪起誓,五天,就五天,我们在这等军长或者罗师长五天,只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回来,我们听他们的;若是回不来,我亲自带着诸位,就算脱下这身军装,为匪、为盗,也绝不投降,拒不整编,在自家的土地上,为我们自己的家乡百姓而战,为我们自己而战!”
风吹起她几缕发丝,飘扬在空中,映着黄昏的残阳。
“我相信杨教官,”老常在野战医院发展的党员此时站出来支持她,“她的能力,我们大家有目共睹,鹰嘴涧那一仗,是她潜入双河镇拿到的情报;我们在中条山最大的那场胜利,是她出的主意,还主动承担了最重要的任务;我们能成功突围,也是她的功劳,还有我们的夫人,当初也是她救回来的。我相信,她一定能带着我们活下去。”
“对,我也信。”
“我们信她。”
“......”
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闪烁着和陆定远一样的光芒,虽然隐在阴影里,反而显得更加深邃。军官们看不清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却能清晰地看见她挺直的脊背,以及手中那把柯尔特手枪在夕照中泛着的冷硬光泽。
直到夜阑人静,秩序恢复,沈初霁才有了片刻闲暇。
桌上卫兵送来的晚饭早就凉了。派出去的征粮队还没回来,士兵们就只能用切碎的榆叶、马齿苋,混着磨碎的、原本用来喂马的麸皮,还有从榆树上剥下、捣烂的内皮煮成一锅看不出是什么的糊糊。
沈初霁一口没动,只是痴痴地盯着陆定远送她的配枪。
窗,开着,风,漏进来,昏暗的油灯忽闪着,映着她凄凄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包裹着她,围困着她。
她从未如此绝望过,也从未如此迷茫过。
如果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她一定会活下去。一人一枪,她可以走很远,可如今,她要带着七千人活下去,七千人,吃喝就是个大问题......
她从未像此时一样想念陆定远。曾经,都是她冒险,都是她任性,也都是她留给他失踪和假死的消息。
现在换他留她独自面对,她才明白,为何他总是说她太残忍。
原来死大多数的痛,是留给活人的。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比被关在禁闭室里地时间流逝得还要慢,可陆定远和罗翰宸谁都没有消息。就连她呼叫上海的蒲阴剑,命他去香港联系四太太也没有回应。
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西山县的这个小镇足够偏僻,镇上的百姓也从未暴露他们的踪迹,县城的日军扫荡暂时还没有来。
她整天守在电台前,盯着电报机上的指示灯,盼望着来自上海的回应。那是陆家军现在唯一的希望。
第五天的午饭,连榆树叶也不多了,一勺子舀起来,比黄河水都要清澈,最后的一把盐撒进去,消失在大锅中,还不如眼泪有味道。
但士兵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吃不下去,而是五天已到,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他们跟着陆定远,虽是杂牌军,但腰杆子挺得比任何一支军队都要直。虽不能说从无败绩,但若是说从不畏战,是问心无愧的。
并州誓师时,他们只想着从不拖欠和克扣的军饷,陆定远誓词里的“岂曰无衣”,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笑话。可他却用四年向所有人证明了那不是笑话。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又有谁真的把他们当成“与子同袍”的弟兄呢?
***
机要室里,电台沉默如一口枯井。
沈初霁望着门外渐渐西斜的日头,光影在地面拉得好长。她忽然转身,声音有些发干:“电台确定没故障?”
“杨副官,您问第三遍了。”年轻的通讯员缩了缩脖子。
她一怔,揉了揉眉心,“抱歉,是我心急了。”
“军长……真的回不来了吗?”通讯员跟在陆定远身边不过两年,但如果不是陆定远,他永远都是得月楼里为那些姑娘们端茶倒水的一把大茶壶。
“别瞎想。”她拍了拍他单薄的肩,“他命硬得很,阎王爷不敢收。你去吃饭吧,这里我守着。”
看着通讯员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她轻轻合上门。右手搭上发报键的瞬间,指尖竟有些抑制不住的微颤。
老赵临走前留下的那个呼号,是她最后的底牌。
电流声断断续续,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当回复的指示灯终于亮起时,她几乎是扑过去,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数字都像是敲在心上。
“防风同志鉴:电悉。你部坚守抗日阵地,情志可嘉,今之困境,吾等深念。为保存抗日力量,决议接纳你部。兹派‘表哥’前往联络,其将以‘远志三钱,防风为引’为号,与你接洽。一切行动,须听从‘表哥’安排。你部准备就绪后,可即向武乡县蟠龙镇地区转移,彼处自有兄弟部队接应整训。前路多艰,万千珍重。南天。铣未。”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那页薄纸在她手中微微发烫,仿佛真的劈开了眼前的黑暗,为七千弟兄劈出了一条生路。
“前路多艰,万千珍重”。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这样记挂着她。摩挲着那行字,她好想永远留着这封电报。
但最终,她还是划亮了火柴。橘色的火苗舔上纸角,将那八个字一寸寸吞没,化作灰烬。
推开机要室的门时,夕阳正好落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看见院门外不知何时聚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却静得出奇。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身影逆着光,缓缓向她走来。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愣在原地,手还扶着门框,指节泛白。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人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敲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