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温柔得不像话,金澄澄的铺满了院子,一如那个衣衫褴褛的人脸上的微笑。
他身上的军装早已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与血污、尘土混作一团,脚上的靴子也裹满了干涸的泥浆。再近些,便能看清他皲裂的嘴唇,如同久旱失耕的田地。这般模样,说是刚从阎罗殿里爬出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让所有陆家军将士那双早已枯寂的眼里,“倏”地一下,重新燃起了名为“生”的亮光。
沈初霁怔在机要室门口,手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不敢上前,怕眼前一切不过是自己忧思过度生出的幻影,一碰就碎;她也舍不得后退,哪怕多留住一刻这虚妄的影像也是好的。
她甚至不敢眨眼,连呼吸都敛着,生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便不见了。
但那个人就在眼前,她怎么忍得住不靠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跟前的,只觉得那段路太长了。
“我回来了。”声音沙哑得几乎只剩气音,丝丝缕缕,却精准地撞进了她的耳膜。
是她魂牵梦萦的声线。
“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
都这般境地了,他眉宇间竟还努力维系着那副她熟悉的、不甚正经的神气。
眼泪终究还是模糊了视线。五天,她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不安和强装的镇定。
当泪珠从她眼眶里喷薄而出的时候,他却慌乱了。
她全身都在颤抖,腿也发软。
在他的记忆里,她只为林家航如此哭过。
“怎......怎么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他也是第一次这么无措,连手都无处安放,因为他从不相信,她会为自己这样哭,“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你做得很好,我回来了,不用再强撑着了,嗯?”
他的安慰反而勾出了更深的愧疚。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残忍了吗?”“你对我一向残忍。”......
这些话,自他出现在她面前就一直萦绕在她耳畔,一遍一遍,鞭笞着她。她独行其是,总有他兜底;她一次次推开他,可他对自己说的最重的话,也不过如此。
他正踟蹰着,自己的双手、袖口,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以为她擦拭眼泪。下一瞬,他却做了一个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仍觉孟浪却毫不后悔的举动——他略略倾身,用自己那粗粝却温润的嘴唇,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笨拙地吮去了那滚烫的泪珠。
哭声戛然而止。
她呼吸凝滞,耳根瞬间烧了起来,木然地看着他。
陆定远也被自己这下意识的举动惊住了,触电般微微后撤,脏污的脸上透出不易察觉的红晕,语无伦次地找补:“我......我......手脏。”
两旁默立的士兵们,胸腔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们从前只是靠着传闻各自想象,想象军长与这位身上有着太多秘密的副官,在禁闭的房门后会是如何痴缠与热烈,像军长的父亲,并州城百年难得一遇的独裁者陆督军,野火燎原般不管不顾,揉碎了、碾烂了,也要在对方骨血里刻下印记。
然而,此刻亲眼所见,却全然相反。
他们更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遇上了出入凡尘,尚不知情为何物的神女,眼神清澈地如同一泓清泉水,一眼便能看穿对方眼里的慌乱。
沈初霁还愣在原地,陆定远却已经反应过来,随即又找了个借口,“我去换身衣服,”匆匆离开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沈初霁拿着整理好的军务册子,站在陆定远临时住所外。她指节叩上门板,声音放得轻缓。
“进。”
推门时,斜阳正透过窗棂,不偏不倚照见那一背的伤痕。
他背对着她坐在椅上,军装随意搭在椅背,衬衫褪至腰际。左肩胛至侧腰那片旧伤如枯死的紫藤,狰狞地缠绕在肌理之上,她知道,他在长城战场上受过重伤,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严重。
旧伤之上,碗口大的新创正溃烂流脓,边缘外翻,分明是被人用最粗暴的方式剜过皮肉。
沈初霁脸颊一热,心口更像是被狠狠攥住,下意识就要退出去。
“别走。”他的声音因高烧和痛楚而异常沙哑,“快跟我说说,陆家军现在还剩多少人。”他竟就这样半敞着衣衫,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她只得垂着眼,强迫自己开口汇报。
军医正用蘸饱了浓盐水或酒精的棉纱,探入那个深洞进行清创。陆定远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攥成拳,指节惨白,手臂与颈侧的青筋暴起,但他哼都未哼一声,只是额角的汗珠瞬间汇成了溪流。
“现存官兵七千一百二十三人,其中伤员九百余,轻重武器......”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声音轻得像叹息。“怎么伤的?”
陆定远沉默片刻,军医正将缝合针穿过皮肉,"柳树沟...陷在包围圈里。原本以为要折在那了,没想到天降神兵,几架飞机俯冲下来,对着日寇一顿扫射,我跟三个弟兄才逃了出来。”
他忽而轻笑,仿佛说的不是生死大事:"那时还想,女儿都一岁多了,连个名字都没取,太不成话。"
他眼角漾开的温柔,像把钝刀割在她心上。只有她知道,他早已没有女儿了。
“我这条命是那几个空军给的,为了救我们几个人,违抗军令不说,还搭上了一名队友,当时情况紧急,瞥了一眼,那飞机编号好像与定霄的差不多,你帮我去打听一下吧,我得好好谢谢他们。”
她领命转身,却在门槛处蓦地驻足:“第五大队?”
两人目光相撞,同时想起那个名字。
第五大队,是林家航所在的部队。
“摔下来的那架飞机是......”
前世,林家航就是违抗命令,俯冲下去救人,才摔下去的。所以她不敢说出那个名字,好像一旦说出,那个人就真的死了。
“不是,摔下来的那个应该是僚机,他堂堂中队长,不至于给自己的菜鸟做僚机吧。”他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来,语气骤冷,“你还是那么在乎他。你的丈夫,那个医生,他知道你有一个怎么都忘不掉的前夫吗?”
短短一句话,在身后为陆定远缝合伤口的军医震惊了三次。他没想到军长对这个副官居然有真情,更惊讶这个有能力、有手段的副官居然有这么复杂的过去,连他的军长在她这也只能排在第三位,甚至更后面。
与沈初霁擦肩而过的一瞬,军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陆定远撩起衬衫,示意沈初霁来帮他扣扣子,眼神几乎是逼视。
她动作很轻,生怕蹭到他背上的伤口,仔细扣好每一粒扣子,又取来军装外套。
“我听说,你在我来之前故意支走了通讯兵,一个人在机要室待了很久。我想,我回来早了,或者我不该回来。”
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温热,她却觉得脊背发凉。
“战区司令部限陆家军五日内加入27军,你迟迟不归,我只能按照你说的,把他们带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要你借这次事情,告诉你的戴老板,你的身份已经引起了我的怀疑。”
“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他害怕,让他恐慌,让他觉得你已经没有价值,然后安排新的人来。”
“你不是眼里容不下沙子吗?”
“今时不同往日,陆家军如今连米都没有了,哪里还管的住他掺几粒沙子进来,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陆家军的军级编制。可陆家军有数万人他都掺不进来,更何况如今剩下的七千精锐。他想在在我这掺沙子,就得让我先有米。有他替我说话,应该会容易些。”
“可你怎么保证他会帮你,而不是在军事委员会煽风点火,逼你整编?”
“那就要看你怎么报告了”,他指尖轻扣桌面,“如果你说你之所以冒着暴露的风险单独接触电台,是因为你发现了附近的红先生也对这七千人感兴趣,你猜他会急着拆庙,还是先来上香?”
暮色渐浓,她拾起桌上的领章,为他别上。
换上干净的将官服,陆定远与夕阳下那个衣衫褴褛但眼神温柔的人已经判若两人。明明还是曾经他常穿的军装,什么都没变,沈初霁却觉得什么都变了。
自陆定远归来,陆家军就都只有好消息了。孙希麟在第二天早上苏醒,蒲阴剑在午后报告特蕾西娅已经进入江浙一带,最多一天就能到达上海,并且派去香港联络四太太的人也很快会有消息。
当沈初霁在午饭后拿着蒲阴剑的电文交给陆定远时,却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
“你联系我母亲做什么?翰宸的太太不是和姐姐在丹城山吗?我记得姐姐回并州城时,翰宸让她保护姐姐,蒙莫朗西家族的骑士可是很有责任感的。”
沈初霁心下一凉,好消息太多,竟忘了最坏的消息还在她手里藏着。
她吞吞吐吐,不忍心说出真相,犹豫着从自己的军装口袋里掏出那封电报。
她死死地捏着那电报,不想让陆定远知道那里面的内容。
但该来的总会来。
卫兵进来报告,有一个自称是陆定远哥哥的人赖在镇公所门外不走。
陆定远的哥哥只剩下了陆定轩一个,而那人此时已经是并州城伪政府的省长了,即使是刚来一天的新兵也不会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弥天大谎。
陆定远却异常兴奋,就连沈初霁手里的那封电报也不在乎了,高声对卫兵说:“请进来!”
他像是要接待贵宾一样,吩咐沈初霁:“帮我把外套递过来,最好的那件。”自己则是把卷起的衬衫袖子撸下来,仔细扣好袖口的扣子,将外套也仔细穿好,扣上风纪扣时,还不放心似的问沈初霁:“怎么样,看着还行吧?”
“你见蒋委员长也不见得这么隆重吧?”
“那怎么能一样,这是我大哥。”说着,他便往门外走去。
那是他真正的大哥,猎户的儿子,丹城山最好的猎手,第一个在丹城山一块大石头上发现他,把他从一匹饿狼虎视眈眈的眼神中救下来的大哥。
可从门口进来的那个人却与他想象中九岁就能一剑射中一头狼的大哥完全不同。
他看见的是一个沧桑而麻木的老人,山间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深深地皱纹,白发在青丝中格外显眼,尤其是背上一个很大的包袱几乎要把他压倒。
即使家中生活并不富裕,繁重的生活会让人更显老态,但他的大哥即使比他大九岁,今年也不过四十岁,却像是年过半百一样。
而他自己,一身挺括的将官服,虽然身形瘦削,但干净的脸上连一根胡茬都没有,好像岁月和数年的军旅生涯留给他的只是略深了些的肤色。
大哥环视一圈院中的许多外人,或许是知道自己说的事对陆家军来说是灭顶之灾,又或许是怕陆定远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失态,主动道:“到屋里去吧。”
沈初霁亲自为他们合上房门,立在门外。她清楚,那方正而沉重的包袱里装的,一定是能要了陆定远半条命的东西。
陆定远似乎也有预感,他不敢去触碰他的大哥背上的那个包袱,木然地看着他的大哥吃力地解下,郑重地放在桌上,小心地揭开包裹着的每一层粗布,最终露出两个并排摆放的、烧制粗劣的陶罐。
“老三,咱爹......没了。中条山那一仗败了以后,山里的扫荡更严了,爹带着我们给山里的队伍送粮,没跑脱。”
房间里静的可怕,可以听见牙齿被咬碎的声音。
大哥那双布满老茧的摩挲着左边那个陶罐,那是他父亲的骨灰。
“另一个呢?”
这几个字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脑袋和心口都针扎一样疼。但他知道,还有更坏的消息在等着他,他得撑住了,站稳了。
“你不知道吗?罗副参谋长说他给你发过电报了,他说,夕宸嫁给了陆家,她的骨灰就应该埋在陆家的祖坟里,她的灵位也应该摆在陆家的祠堂里,可是现在陆家的祖坟在东阳鬼的地界上,陆家的祠堂被卖国贼敬奉着,所以让我给你送来。”
大哥顿了顿,从衣服里又掏出一方手帕,里面包着的,是一枚金锁,“这是她一早就给孩子备下的,不成想没用上。”
“孩子,不是已经......一岁了吗?”
“是啊,要是还活着,就一岁了,也会走路,会叫爹娘了。”
他看着那金锁,下巴无意识地颤抖,泪水蓄满眼眶,可就是一滴都不让它落下来,他不相信,罗夕宸信中那个眉眼像父亲,嘴巴像母亲的女儿只是短暂地来过,连这个世界、她的父母都没看一眼,就走了。
他一直在摇头,一步步地远离那把金锁,那坛骨灰,“不会的,姐姐给我写过信的,她说......我们的女儿很好看,很漂亮,像我,也像她。我......我离开大别山的时候,她还给我送来好几车的弹药、粮食还有......不会的,假的,都是假的......”
他否认着,声音却越来越虚弱,可他还是否认着,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声嘶力竭,“你是谁的间谍?军统、中统、CC、陆定轩的鹰犬,还是日寇?”
沈初霁立在门外,听着门内的嘶吼,哭嚎。
声音惊动了重伤未愈,却仍然在参谋室坚持工作的孙希麟,他拄着一根木棍出来,望了望禁闭的房门,目光又转向沈初霁,“杨副官,你进去看看吧。”
“这个时候,谁去说,说什么都没用。疼过了,疯过了,哭过了,就好了。”
这回答冷漠至极。
“他是军长,就算只剩了七千人,也是七千人的军长。”
原来比起陆定远的痛苦,孙希麟更担心的是军长的威严,和陆家军的军心。
“可他还是某个父亲的儿子,某个妻子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
哭声里所有的愧疚、悔恨、遗憾和痛苦,沈初霁都经历过。
她曾经也是父母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可没人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孙希麟转身时,她突然开口,“军中诸多军务,麻烦参谋长了。”
他本想拒绝,因为一个军长不应该如此懦弱。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纷飞的灰尘里,是失了魂的陆定远涕泪横流,全然没有一个军长的体面和威严。
他跌跌撞撞地撞出门槛,撞向院中,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北边在哪,北边在哪?”
随后,他随机选了一个方向,但那确实是北边,并州城的方向,失去了脊柱一样往前栽倒,五体投地地、虔诚而长久地跪在那,“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守住中条山,是我......是我......”
指挥部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陆定远的哭嚎,但没有人会去细想他们的军长为谁而哭,因为陆家军已经死了太多人。中条山一个月,比他们打仗四年失去的战友还多。
但陆定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忘记了悲伤,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照旧出现在附近的一片树林中,将那套形意**刀法舞地刀刀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