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别山的前一天,陆定远和沈初霁一人一骑,从临时指挥部一路奔驰,最后停在大别山的主峰上。
厚重的冬装已经褪下,两年转徙,陆定远身上的军装又宽了一圈。那还是罗夕宸离开时为他缝补好的。
他目光犀利,熟练地张弓搭箭。
随着一声箭啸,远处一只兔子已经被射中。步枪见状,亦如离弦之箭,将那只兔子叼回来。
“三光”之后,大别山十几个村落十室九空。新四军的根据地虽然积极组织村民恢复生产,但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捉襟见肘,更不消说陆定远这一支既无政府支援,亦无深厚群众基础的孤军。
罗夕宸送来的物资虽能解燃眉之急,新四军也时常送来一些粮食,但很多时候,陆定远打猎得来的猎物,是陆家军的士兵们难得一见的荤腥。
沈初霁从步枪叼来的兔子身上将箭拔下,还给陆定远,“你这技术这两年真是进步了不少。”
“没办法,那么多人张着嘴等着吃呢,总不能天天指着友军的接济吧。况且年初他们遭受重创,你我就算力挽狂澜,帮他们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也怪我这个军长当的不合格,拉不下脸来去战区司令部讨饭。”
他苦笑着将箭收回箭筒,目光转向别处,搜寻别的猎物。
“我一直以为我对你已经足够了解了,**刀法是孙参谋长教的,唱戏是在广德楼偷师的,兵法是近水楼台,在陆家军里找老师,东拼西凑,自学来的,可这张弓搭箭的本事又是哪里来的?”
陆定远怔愣了一瞬,“这可是正儿八经我爹教的。”
沈初霁以为他说的是他从没承认过的父亲——陆督军,“果然人死了什么都会变淡,你都开始叫他‘爹’了。”
“那不是爹,我也不是他儿子,我是猎户的儿子。”
说话间,一只獐子倒在林间。
“我天生体弱,每天跟着他去打猎,漫山遍野地跑,家里存的钱也都拿去买药帮我调理身体了。如果不是这样,我恐怕活不到认祖归宗的那一天。”
山风掠过,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
沈初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想象着十岁的他,虎头虎脑地跑向他的父亲打下的猎物,或扛在肩上,或提在手里,笑容如春日暖阳,如山花烂漫。
天色渐晚,陆定远收获颇丰,从马上取下今日的口粮,掰半块饼扔向空中。
步枪稳稳接住。
他抚摸着蹲坐在他脚边的步枪,“看来老天对咱不错,在大别山的最后一顿有指望了。”
沈初霁却不如陆定远那样看的开,愁绪凝在眉间,“重庆让我们驰援中条山,你可知道,数万人的伤亡,中条山的溃败就连蒋”,她警觉地看了看周围,“他都觉得是‘抗战史上最大之耻辱’。陆家军去了,怕是......”
“九死一生”,陆定远接上她未尽之语,目光投向北方,“可我不能不去,那是我的家,陆家军所有人的家。”
“重庆就是算准了你一定会去,才让你去当炮灰的。”
“可他算错了,你是最大的变数,也是我的底牌。”
他带着翻身上马,俯视着她,带着上位者的威压,“陆家军里有多少你们的人?”
沈初霁错愕,山风在一瞬间包围了她。
***
夜色浓稠,混杂着黄土地的尘土、硝烟与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子弹穿梭如织,在黑暗中几乎连成一道闪烁的光桥。
夜袭正酣。
一颗照明弹尖啸着划破夜幕,将整个陆家军阵地照得亮如白昼。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炮火。
“注意隐蔽——!”团长在战壕里嘶声呐喊。
陆定远站在前沿指挥所内,望远镜里映出阵地上无所遁形的士兵。他紧抿着唇,等待着那颗该死的照明弹落下。
当黑暗重新笼罩阵地,他垂眸看向腕间的怀表。秒针终于归位。
“发信号。”
通讯兵领命而去,一颗红色信号弹随即升起。
但升起的地方并不是陆家军的阵地,而是敌军的后方指挥部附近。
沈初霁抬头看见不远处升起的红色信号弹,一声令下:“打!”
日军的物资仓库顿时枪声大作,捷克机枪和掷弹筒喷射而出的火星映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
在破获日军红色信号弹即为回援信号后,她就提出了佯攻敌人物资仓库以造成指挥部遇袭的假象,吸引日军回援,然后再路上设伏歼之的方案。
陆定远同意了她的方案,并在战前多次派出小股兵力扰袭,分散敌军注意。她主动领下突击任务时,也是他力排众议,把这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
十分钟后,巨大的爆炸声震彻山谷,冲天火光将半边天染成橘红。沈初霁冷静地下达撤退命令,如同她来时一般,带着突击队悄然隐入黑暗。
与此同时,日军前沿指挥部内乱作一团。红色信号弹高悬夜空,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线路早已被潜伏的“春望”行动组切断。
担任主攻的日军部队仓促回援,陆定远当即下令全军追击。
急于回撤的日军不会知道,自抵达中条山后就销声匿迹的骑兵营,早已在他们的归途上张开了死亡之网。
指挥所内,陆定远负手而立,等待着战报。
“钧座!”孙希麟人未到声先至,爽朗的笑声穿透夜色,“大获全胜!歼敌千余,这可是咱们重回正面战场的开门红啊!”
绷紧的心弦终于可以放松,“我们呢?伤亡多少?”
“八百。”
他沉重颔首,“命令各部严守阵地,把伤员安置好了。”
沈初霁踏着夜色归来。中正步枪随意地搭在肩头,她在他面前立正站定:“报告军长,突击队轻伤三人,全员带回。”
孙希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容里带着赞许:“此战告捷,沈副官当记首功。”说罢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陆定远凝视着她被硝烟熏黑的脸颊。
她这时才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日军少佐的领章,含笑道:“运气好,遇见了一个大官。”
他目光从领章移到她脸上,注意到她袖口一道不起眼的撕裂,眸色骤然转深,沉声问:“受伤没有?”
“没有。”
他转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贪心。人能全须全尾回来已是万幸。”
她接过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我的目标是冈村宁次。”
陆定远身形微顿,没有回头,将地图上代表敌军后方的旗帜缓缓拔除。
窗外,东方既白。
***
当前世报纸上的新闻变成眼前触目惊心的现实,记忆就变成了流沙,一点一点地把沈初霁埋在痛苦和无力当中。
那一场胜利仿佛只是流沙中最后一滴水,给了她不该有的希望。
头顶的轰炸机没日没夜地投下炸弹,大地在震颤。
而在陆定远的指挥部,电台的嘀嗒声乱作一团,可是战区司令部对整个战役的指挥甚至比这交织在一起的发报声还要乱,后勤补给被日军切断,挤在中条山的20万人已经是饿着肚子在拼杀。
陆定远就算再未雨绸缪,中条山的春望小组也只能送来微末的支援,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陆家军的阵地在一个接一个的丢失,通讯兵送来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
“军长,三团阵地失守,三个营长阵亡,刚刚李团长也殉国了…”
“左翼赵军彻底联系不上了…”
“弹药…最多再撑两日…”
通讯兵再一次拿着一封电报走到陆定远身后,刚张嘴要读,被沈初霁拦下了,电文中,罗翰宸麾下的袁团长、第五师的崔师长都已殉国。
陆定远的头痛早已发作,可是指挥室里参谋、文书、通讯兵,那么多人,他找不到机会避着他们吃药,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往自己嘴里灌酒。
昨天还是白兰地与葡萄酒,那是刚到中条山时,去第一战区司令部开会,几位同僚送给他的,今天就只是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高粱酒了。
但陆定远更喜欢那白色的液体,因为她比战区同僚送给他的那些各种颜色的名酒更烈,像子弹呼啸穿过喉咙,更能让他忘记脑袋里的疼痛。
他一仰脖子,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营长没了团长上,团长没了师长给我顶上,师长没了,我陆定远亲自带你们投黄河!”他将酒杯重重砸在桌子上,“通知各部,就算是全军尽墨,也不能在家门口丢脸!”
陆定远松手之际,本就没有放稳的酒杯被一枚炮弹震得摔落在地上,碎裂的玻璃掉在被炸松的土层上连点像样的声音都没有。
沈初霁很快又补了一个放在桌上。
他看着地图习惯性地去摸酒杯时,异样的触感让他暼了一眼,是一个军绿色的搪瓷杯。
“你又何必如此执着,直接把酒瓶给我不行吗?”
“我怕你一口气把整瓶都灌下去,醉死了,那才是丢人丢到家了。”
战事至此,已经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可陆定远却突然大笑,笑声爽朗而恣意,像极了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的陆督军。
一颗炮弹爆炸,震得指挥室几乎要坍塌,掉落的尘土打断了他的笑声,“我的酒量,你又不是没见过。”
是的,她见过,上海的那间公寓,整个杂物间都是他喝完的酒瓶。阳光照进时,晶莹剔透,曾引得报童痴望,以为是什么珍宝。那孩子发现是空瓶后,仍怯生生地问能否送他换几顿饭钱。
炮声渐渐停息,陆定远拍拍身上的尘土,“这一天天,净让老子吃土了,”他沉下脸来,破釜沉舟一般,“现在该我了。给罗翰宸发电,让他的炮兵团不要再藏着掖着了,向所有标定好的日军炮兵阵地开炮,打完为止。”
罗翰宸的炮兵团,是陆家军装备最齐全的炮兵部队,为数不多的几门重炮也全在他那。为了保全这几门重炮,陆定远一直藏着没用。
但现在,陆家军已经快要被日军分割包围,他虽报了必死的决心,却不愿整个陆家军都死在这个山头上。
况且,他已算仁至义尽,在整条战线的溃败上,陆家军是为数不多的没有一个逃兵的部队。
“通知各部,趁着这一轮炮火,全力突围。如果见到红色信号弹,在原方向吸引主力之后,除军部直属特务营,其余各部改变突围方向,从西北向并川省内撤退,回家!”
话音落下,所有人立即行动。
陆定远却立在地图前,背对着所有人。
他掏出自己的配枪,取出弹夹,压上最后一枚子弹。在大别山,他把自己的柯尔特给了沈初霁之后,就再也没用过那个型号的配枪,而是换成了勃朗宁。怕命运轮回,怕自己再一次杀掉沈初霁,他的配枪自那之后就只有六发子弹,第一枪永远都是空枪。
沈初霁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以为他是要自杀,箭步冲上去拉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以为我要寻短见?”他苦笑,“还没到绝境呢,我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他轻拍她的手背,微微点头,让她放心。
可沈初霁刚松了一口气,他便语出惊人:“我本想着死守中条山,为并川省还没沦陷的百姓争取最后一线生机,却不想整个战线,上层指挥不力,朝令夕改,友军各自保命,抱头鼠窜,从上到下,腐烂到了如此地步。如果突围不成,我带着特务营去吸引主力,你无论如何也要带着他们离开,撤到西山县,那里有些村子还没有沦陷,滏口剑会掩护你们。如果我死了,你知道该把他们带到哪里的。”
“我不知道”,听到这些丧气话,沈初霁气急,甩开他的手臂,“你是一军之长,哪有让军长诱敌的道理?况且你的兵,你还不清楚吗?他们只听你的。”
“陆家军有多少人是你们的人?”
同样的话再问一次,但这一次,他语气温柔,眉眼间尽是欣慰。
沈初霁这才明白,从她第一次为军事会议做会议记录,调入副官处、机要室,她一步步接近陆家军的核心,一步步探查他的那张情报网,到现在掌握“八陉”中的四陉,安排老常在野战医院发展党员,都是他的默许。
陆家军朝着包围圈唯一的缺口突围,但罗翰宸的炮火支援却突然停止。
拼尽全力的士兵端着枪,仅迟疑了一瞬,子弹就穿透了胸膛。
被压制的敌人如同被拉到极限的弹簧一样,以更加凶猛的攻势反弹回来,唯一的缺口很快被堵上。
陆定远听着越来越微弱的炮声,看着眼前的部下割麦子一般一片一片地倒下,他没想到,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会是罗翰宸。
但陆家军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子弹横飞中,陆定远望向沈初霁,举起从日军那缴获来的信号枪。
红色的信号弹划破天际,在灰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凄艳的弧线。陆家军的枪口不再犹疑,朝着新的方向,撕开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