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打开的是罗夕宸随物资一起寄来的信。
信很长,先是他交代她的公事,布鞋、防毒面具、药品、武器都一一汇报,然后是并州城和家中亲人的近况,最后短短三两行,才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和嘱咐。
他呼吸猛地一窒。
那双在枪林弹雨中执刀握枪也纹丝不动的手,此刻竟托不住几页薄纸,微微发起颤来。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信笺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并非全然是悲,而是狂喜。
沈初霁正领着一身着空军制服的军官走到门边,见状,她无声地示意身后的空军少尉在门外等候。
看见桌上罗夕宸的信封,猜想或是并州形势吃紧,才让他方才眉头紧锁。可此刻,他眉宇间的沉郁竟如春冰化开,唯剩激动。
“我要做父亲了。”他像是怕她听不清,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声音因情绪激荡而异常沙哑,“我要做父亲了,已经快五个月了。”
他仿佛看不见沈初霁眉间凝着的愁绪,抬手用指节极快地、重重地揩过眼角,回身将信纸仔细叠好,收回信封。“并州最近形势不好,日军连克数县,姐姐说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可我觉着,什么时候来都是好的。我得尽快回信,安排她去美国的事,也该准备起来了……”
窗外和煦的阳光映在他脸上,那光彩比任何鲜花都更明媚。他提笔欲书,自顾自说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察觉到异样的沉寂。
“是有什么事?”他低头,目光终于落在她手中那只陌生的信封上。
沈初霁喉间梗塞。迎着他眼底未熄的光芒,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六少爷……回来了。”
“回来?来这?”他眉梢的喜意还未褪去,“那正好,我把这个消息也告诉他,他就要当叔叔了。”
但沈初霁递过去的一封书信,却让他嘴角那抹笑意骤然冻结,寸寸碎裂。
拆开信封,瞬间掉落的是一枚铜牌,上面刻着“陆定霄”三个字,还带着未擦干净的血迹。
那东西,沈初霁再熟悉不过,她曾经也捧着林家航的那枚铜牌,像陆定远如今这般,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尸体一样僵硬而麻木。
陆定远也见过,虽然只是泡在酒杯里,被磨掉名字的。
“就在院子里。”她低声道。
他如同迟暮的老人,摇摇欲坠地走到门口,看见停在院中那具临时找来的、粗糙的薄棺,即使走到院中,离它不过一步远,他仍不敢相信,眼中全是茫然。
随遗体而来的那名空军少尉见状走到他面前,将一个木盒送至他眼前,“这是陆定霄留在机场的遗物。”
陆定远只是怔怔地望着,迟迟不接,沈初霁只能上前接过。
“谁让你接的?”他语气冷到极致,仿佛棺中人是与他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他质问立在他面前羞愧垂首的少尉,“你们航委会就这么办事的?空军死了人,往我陆军送?还是你们的档案室无能,连他的籍贯在哪、家属在哪都查不清楚!”
他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语速快而凌厉:“那不如我来告诉你,他的籍贯是并川省并州城拴马桩巷45号陆宅,他的妻子现住在重庆南岸雨台山新村,这两个地方既不是日占区,也不是共治区,凭什么往我这送?你们连这点经费都要省吗?”
“你们空军拿着全军最高的津贴,难道连一口好棺材都凑不出来吗?”他疾步走到卫兵跟前,取下卫兵腰间的刺刀,撬向棺盖的钉子——他要亲眼看看,这棺材究竟薄到了何等地步。
沈初霁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没人比她更清楚那里面会是多惊心、多残酷。
掀开棺盖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
与其说是遗体,不如说是几块焦黑的尸骨。
陆定霄的座机被敌机击落,坠地后爆炸起火,烈火吞噬了他贴在仪表盘上的妻子的照片,随后吞噬了他。
即使再隐忍克制的人看到那样一番惨状,也无法保持冷静。陆定远把所有的怒火都撒到了那名空军少尉身上。
“云上三千尺,他从高空摔下来,人都碎了,你们就给这样一口棺材,这也叫棺材?这叫木箱子,连三寸厚都没有!老子仓库里放物资的箱子也不过如此。”
那少尉早已被陆定远的雷霆之怒吓得胆寒,唯唯诺诺挤出几个字:“战时条件有限......”
“条件有限?战区司令部,一场酒会的酒水钱都够你们整个中队一人一口五寸厚的棺材板!你们何不直接给他一块裹尸的寿布,还要劳烦你大老远人拉马驮地送过来!”
出于对战友最后一丝尊严的维护,那少尉虽然害怕,但还是小声提醒:“还是盖上吧,不能让他就这么.....”
“盖上?老子行军打仗难道要抬着这么大一个木箱子转移吗?”他随手扔掉刺刀,“来人,烧了!”
火焰腾起,吞噬了残骸。最终,遗骸被收敛进一个紫檀木的骨灰盒中。待那少尉准备离去时,陆定远叫住了他,“人,我留下了,报丧是你们的事。”
陆定霄的铜牌、阵亡通知书连同装着他的配枪、遗书和其他遗物的木盒子重新被塞回少尉的手中,它们应该送到重庆那个望着天空,等着他回航的人手中。
这是陆定远第一次收到陆家人的遗体。
只有愤怒。
后来,他逐渐习惯了穿着不同衣服的人送来他们陆家人的骨灰:1940年仲春,穿灰蓝色军装的并州城守备部队从并州城送来大哥陆定邦的骨灰;1942年深秋,西装革履的美国人从重庆送来二姐陆定珍的骨灰;1944年盛夏,穿黄绿色军装的军统特务从上海送来四姐陆定娴的骨灰。
他接过骨灰盒,听来人或悲痛或声泪俱下地讲完他们每一个人牺牲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自己却始终平静地像一座雕塑,最后听不出悲喜地吩咐沈初霁:“让厨房备些酒菜,好生招待。”
随着他把骨灰盒放进一个立式柜子,落锁,整个交接仪式就结束了。
锁在柜中的人便无人再提起,无人再记得。
沈初霁一直在陆定远的身后陪着他,没有说话,但一直都在。
当他收起钥匙,也收起愤怒和悲伤之后,问的她第一句话便是:“他摔下来的时候,有人陪着你吗?”
陆定远从来都不愿提起林家航的名字,但沈初霁总是能听懂。
她睫毛微颤,不是因为突然提起林家航,而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
“有的,师娘还有其他太太们都对我很好。”
他像是心安了一样,大步跨出门槛,做回陆家军的军长,去面对等着他的士兵。
***
冬天的雪再一次覆盖了大别山时,新一轮的更猛烈的攻势也再一次开始,陆定远指挥着陆家军,与新四军联合作战,配合军事委员会在以第五战区为主发起的冬季攻势,如同山间的精灵一般,轮番攻击,将游击战术运用得更加纯熟。
所有作战所需的情报,皆经沈初霁之手译出。灯下,电文堆积,那些带着“井陉”前缀的代号最多,间或夹杂着“白陉”、“滏口”字样。
无数个雪落无声的夜,她守着这一盏孤灯,将那些破碎的代号反复拼凑、咀嚼。
“井陉、白陉、滏口……”
她无意识地轻念,总觉得这几个词背后牵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直到某个刹那,灵光劈开混沌——她想起曾在古籍中读到的“太行八陉”:轵关、太行、白陉、滏口、井陉、飞狐、蒲阴、军都。
那是穿越太行天险的八条咽喉孔道,是兵家必争的生死之门。
“井陉”最险也最重要,一如武汉之于华中,是眼下战局的心脏;“白陉”南延,正指向江西;而“滏口”,扼守并川省上党县,所谓“天下之脊”,送来的是最坚实的物资补给,是陆家军扎根不倒的根基。
沈初霁在地图上将这些地方圈画出来,怔然望着台灯折射出来的昏黄的光晕,她不知陆定远究竟忆起了多少前尘,单看这布局——武汉、江西、并州,每一个关乎陆家军命运的节点,都已布下天罗地网。这已非未雨绸缪,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逆天改命。
直到接收到“军都剑”所传来的密电: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已批准驻武汉第十一军之请求,拟从关东军序列秘密调拨一个重炮联队,经津浦线南下,加强其对大别山之攻坚能力,沈初霁才不寒而栗,如拨云见日般看到了陆定远的整盘棋局。
军都陉是并川省出燕入晋,北通塞外的咽喉,如此推测,“军都剑”应是潜伏在北平的高级情报员。
陆定远居然将自己的利刃插入了敌人的心脏。此等手段,纵是军统之流,亦难企及。
但这样的预警并非孤证。几日后,“白陉影“”报告,在平汉线观察到日军番号为27师团的部队。与此同时,“井陉星”监听到日军第十一军正在为接收新部队准备营房。
从战略预警到沿途验证,再到目的地确认,日军南下的这支重炮联队始终在陆定远的监视之下。这样各司其职又相互印证的情报系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
望向窗外,一片黑暗,一盏孤灯所照亮的地方是如此微弱。她不由得想起老常前日曾告诉她,对罗夕宸的考察,已有眉目。
罗夕宸返并州不过月余,上海便悄然立起一家"蒙莫朗西洋行"。明面上,它由法国古老的蒙莫朗西家族出资,主营医疗器械;暗地里,却通过特蕾西娅家族在法租界的关系,将无线电元件、精密钢材以"矿山设备"名义进口。青帮控制的码头上,贴着洋行标志的木箱总是在深夜装卸。
而罗夕宸手下流淌的灰色江河,又何止这一条。地下钱庄的账本上,那些以"慈善捐款"名义流转的巨款,最终流向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水面之下,罗夕宸联合了四太太的上海青帮、特蕾西亚的蒙莫朗西家族所建立的游走于黑与白之间的黑金帝国,不用深思也可猜出,便是陆家军在这乱世中的生存之基。
***
陆定远的大哥陆定邦终于在并州城的城防之战中走向了他的人生巅峰。
陆定邦从美国回到并州城,率领一半的陆家军出发江西“剿匪”,本以为是年轻的统帅挥斥方遒的第一仗,没想到却是他此生摔得最重的一个跟头,夭折了满腔的意气,摔断了挺直的脊梁。
第一次收到西安剿总训斥的电文时,陆定邦刚刚从一场大手术中苏醒,麻醉的余威尚未散尽,骨头断裂的剧痛却已清晰地啃噬着他的神经。
“闻尔部剿匪逡巡,坐失战机,致匪窜逸,良深浩叹。似此畏敌不前,岂我革命军官所为?着即戴罪图功,严督所部限日进剿。倘再玩忽,决不姑宽。中正。”
电文不长,却比骨头断裂的剧痛更甚。西点军校最看重荣誉,如今,他却被斥责逡巡畏敌。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最引以为傲的母校成了他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当陆定远在大别山化整为零,一次又一次地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时,陆定邦坚守的并州城却被三倍于守军的敌人围困数日。
最危险的一次,突破并州城墙的先头部队与陆定邦的指挥部仅隔着一条北大街。
收到重庆的嘉奖令时,陆定邦刚率领警卫排击退敌军的一轮攻击。
“陆司令定邦:并州孤悬华北,屹立经年,予寇重创,扬我国威,至堪嘉慰。近日守城诸役,指挥若定,将士用命,浴血阻敌,确保名城,厥功尤伟。兹着铨叙厅记大功一次,并犒赏银元五万,仰即分发。盼继续激励所部,固守待援,发扬我军革命精神,争取最后胜利。中正。”
通讯兵读出此电文,指挥部所有军官挂满硝烟和尘土的脸上都露出了格外白的牙齿,唯有陆定邦仍然紧绷着。
他接过电文,重新看了一眼后又还给通讯兵,然后走到一个存放重要文件的保险柜前,取出一副字画,徐徐展开,挂在指挥室的墙上。
“责任,荣誉,国家”,这是西点军校的校训,也是他回国时他的老师留给他的。
“回电:职部谨遵钧令,誓与并州共存亡。”
然而,陆督军留守并州城的两个儿子,名校出身的陆定邦,学贯中西的陆定轩,最鄙夷他们的父亲毫无章法的用兵之道和利益至上的为政之道,大概不会想到他们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防线,竟是父亲当年为了省钱修建的窄轨铁路。
比标准铁轨窄了四百多毫米的窄轨铁路,让日军运兵的列车刚抵达并川省的省界就戛然而止,日军快速占领全省的计划就此泡汤。
陆定邦不亏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他在陆定远离开时候就立即着手修建他筹划了三年之久的并州城防御工事。
其实,在陆定远从长城战场撤出后去往巴黎时,他就已经在修建了,为此,他不惜把他母亲在省内最大的一个煤厂让给老三陆定轩。
但是再坚固再纵深的防御也抵挡不住日军的航空炸弹和山呼海啸般的重炮轰炸。陆定邦耗时数年在并州城外修建的防线很快成为一片焦土。
他指挥着保安部队和城内的所有警察,将仅有的四门山炮拆解,固定在经过加固的平板车上。日军主力进攻东门时,窄轨火车载着火炮悄然驶至北门预设阵地,突然发动急袭,打垮了正在集结的日军预备队。
南城墙一段告急时,他又命罗副参谋长亲自率领的独立团尖刀连乘火车,沿着环城支线在十分钟内抵达缺口,将突入的日军敢死队硬生生顶了回去。
陆定邦在并州城被围时实行“坚壁清野”,若不是从并州城到丹城山还有一段铁轨没被炸毁,城内百姓及时退往丹城山,本就不多的兵力还要分出一部分来保护他们,并州城怕早已沦陷。
被围第五日,东城墙的缺口再次被打开,敌军蜂蛹而入,城墙上的守军拼死抵抗,却也只能边打边退,最终,所有的弹药、人员都集中在司令部。
“引爆所有机车,堵塞所有主要道口。”
这是陆定邦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而后,他率领指挥部所有还能行动的人——参谋、文书、通讯兵、轻伤员,静静等待着敌军的到来。
当敌军的主力以为他们已经占领并州城,最高指挥官将要入驻并州城防司令部时,整个司令部却在一声轰响中陷入一片火海。
陆定轩在大火熄灭以后只找到了陆定邦悬挂在指挥部的,被烧得只剩下半幅卷轴的西点军校校训。
陆定邦大概到死也不知道,日军的航空炸弹和重炮之所以那么精准,都是他的三弟在给敌军充当眼睛。
只是这个文人终究低估了一个常年卧在烟榻上的烟鬼的最后一丝尊严,才让陆定邦守了并州城五日。
浩浩荡荡的土黄色日军从洞开的城门昂首进入并州城时,陆定轩把自己的腰折成了九十度以示欢迎。望着他们进入城门,进而迈着整齐的步伐分散到城内各个角落,陆定轩才直起自己已经挺不直的脊背,满眼憧憬,“这才是秩序。”
陆定远从大别山派去驰援的部队和四太太为陆定邦争取到的援军赶到时,并州城的沦陷已成定局。
沈初霁将“滏口锋”传来的电报交给陆定远,他看到电文两眼一黑,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我们,没有家了。”
电文是沈初霁亲自译的,并州城沦陷,陆定轩却依旧稳坐省长之位,但这个省长,已经是日本天皇的伪省长了。他恢复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率领伪军把撤退到丹城山的百姓重新驱赶回并州城内。
并州城沦陷的第三天,残垣断壁中已经重新升起炊烟,只是这炊烟重而缓,像是停留在空中一般,久久不愿散去。
陆督军的遗孀、陆定邦的妻儿重新回了到督军府,门口永远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卫兵。
重庆秘密派人潜入并州城,把委员长颁发给陆定邦的三等云麾勋章送到他那位棕色头发的美国妻子手上后,她甚至没看一眼,就扔给了自己的小儿子当玩具,然后拿着她的美国护照跑到陆定轩的办公室,带着威胁的语气说:“我是美国的公民,我要带着我的孩子回美国去。”
可陆定轩却只是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语气轻蔑,“如果你能告诉我陆定远的太太罗夕宸和罗翰宸的太太去了哪里,我会替你说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