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早上去山间练刀时,一向严谨的他从房中出来时,连风纪扣都忘了扣。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张拔步床,只属于罗夕宸。陆定远和衣躺在那,贪婪而沉醉,仿佛罗夕宸的身上淡淡的香味仍残留在枕上。
不能开窗,对沈初霁来说是酷刑。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她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这紧闭的门窗,这狭小的、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如同鬼魅般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是军统训练营里那间不见天日的水牢,是任务失败后被丢进去的、散发着霉味的禁闭室,是冰冷刺骨的水,是绝望的、永无止境的黑暗……
冷汗,浸湿了她贴身的旗袍。
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陆定远察觉,在黑暗中望向她的方向,“怎么了?”语气中有一丝不悦。
她没有回答。或者说,她已无法清晰地回答。
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她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眼前是一片令人眩晕的黑,耳边却仿佛响起了禁闭室里老鼠在夜间活动的声音,还有她把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时,那微弱而绝望的喘息。
“革命......的集体组织中的......自由主义是十分......有害的。它是一种......腐蚀剂......”她的齿缝里断断续续地冒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词句。
陆定远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坐起身,借着从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月光,隐约看到那个蜷缩在门边的、瑟瑟发抖的身影。
那不是伪装,不是做戏。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真实的恐惧。
他看向地上的月光,想起了她从不关上的窗户。
如果开窗,所有的一切或许都将前功尽弃。
可地上那越来越急促、几乎像是溺水者般的抽气声,一声声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他终于还是起身,没有点灯,摸黑走到窗边。他没有将窗户完全推开,只是极其小心地,将支摘窗掀起一道窄窄的缝隙,仅能容一丝冰冷的夜风透入。
然后把沈初霁抱至窗下,把炭火移到离她更近的位置。
沈初霁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猛地吸进了一口救命的空气。她贪婪地呼吸着,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但身体依旧蜷缩着,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幼兽。
本该是关心,说出口的却是冰冷,“窗,只能开到这里。”
***
山谷间的寒风依旧如刀剑般凌冽,可是,当陆定远收刀回身时,再也看不见了那个拿着大衣立在风中等他的人。
她眉眼带笑,头发低垂,散落的发丝拂过脸颊,落在他的心上。
他怅然望着她来的方向,失落地垂下眼眸,准备回去时,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黄绿色的干练的军装,短发飘逸,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是沈初霁。
她像罗夕宸一样来为自己送衣服。
他窃喜,还有人会从那个方向来找他;却又在转瞬间失落,来的人不是熟悉的那个她。“以后你不用来了。”
沈初霁心一沉,已然明白,煎药、奉茶、按摩,罗夕宸为他做的事正在被她一一替代。于她,是掩人耳目的戏;于他,却是独属于罗夕宸的记忆被覆盖。
她曾经那么想把他推开,可当他真的转身离她而去,奔向另一个人时,她又想伸手去挽留。
山间的风如同万千流弹划过身体,痛苦遍布全身。她骑马而归,那件大衣仍旧搭在她的臂弯。
巴黎重逢时,他曾说,自己对他一向残忍。她苦笑,终究还是她自己把杀死自己的枪递到了他的手里,只是这一次的“子弹”太缓、太沉,钻进心里,永远痛着,取不出、拿不掉。
***
被调到机要室任少校参谋,沈初霁终于接近了陆家军最核心的机密。机要室所有往来电文、情报报告和人员档案的归档与调阅,都必须经她的手,与重庆有关的一切电文,也都由她翻译和呈送。
白日里,她用耳朵监听不同电台的呼号和频率,用眼睛去分辨由她归档和调阅的文件标识、秘密等级,像考古学家一样在残缺破碎的情报里寻觅和拼凑真相。
夜里,她与陆定远灯下对坐。她写给军统的侦查报告,得先交到他的手里。
陆家军在每场战斗中真实的伤亡情况,各级军官思想倾向、策反可能性的评估,普通士兵对“红”与“白”的态度,尤其是陆定远的立场,报告里的每一个词句,陆定远都要一一看过。
“这句不妥,”他指尖点着纸面,“太过刻意。”
她便提笔改过。
除却定期发给军统的报告,她还要做回自己的老本行。报告里多写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重庆的报纸上就会多一篇署名“子虚”的报道,赞扬陆家军将士浴血奋战,奋勇杀敌,夸赞陆定远指挥有方,忠心报国。
为了把笔名子虚的战地记者身份坐实,她还需写几篇其他战场上的报道,配上陆定远命各地“春望”行动组拍下来的前线战斗的照片,发表在多家不同的报纸上。
他虽没上过几天私塾,叉腰指点沈初霁的样子,却像极了传道授业的先生。
“这句不好,用词不够准确。”
“怎么不准确了,这都改了三遍了!”她忍不住反驳。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多改几遍是常事,若是报馆主编要你改,你就这态度?”
沈初霁无奈,怒目而视,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接过他手中的草稿,重新修改。
他却似得逞一般,在她埋头修改时垂眸微笑,还不忘说几句风凉话,“我看你啊,是把学校里学得那点东西全都还给老师了,并州大学虽比不上南开,但你也不至于写成这个样子吧?该不是前世就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三流记者?”
“是,我这个三流小记者比不上您这个大将军的文笔,”沈初霁也阴阳怪气地回他,“那不如以后您自己捉刀,好好地夸一夸自己的英明神武呢?”
陆定远抿一口清茶,又倒一杯药酒,“你这是偷懒,本将自有诸多军机要务,哪里有时间写这些博人眼球、赚人眼泪的纸上文章?”
“嗯,煮酒品茶也算是军务。”沈初霁撇嘴继续修改,将改好的文章重新交给他。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说你这个字啊,还有进步的空间,就比如这个提,收笔的时候要轻且快,这个‘战’架构过于松散.....”
她敷衍而疲惫地点头,吹灭蜡烛,留他一个人聒噪不休。躺到自己的行军床上时,嘴里还在嘟囔着,“嗯,知道了,知道了。”
窗外夜色沉静,外人只道他们在罗夕宸走后愈加肆无忌惮,无摭无拦,却不知屋内灯暖人安,安的是陆家军的存亡永续。
闲的时候,沈初霁会看书,陆定远好奇,一个账本何以翻来覆去反复看?趁她不注意,他悄然走到她身后,才发现账本内记的并不是柴米油盐。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克服了这一缺点,就把日本侵略者置于我们数万万站起来了的人民之前,使它像一匹野牛冲入火阵,我们一声唤也要把它吓一大跳,这匹野牛就非烧死不可......”
他惊愕地看着她,“你从哪里搞来的?”
沈初霁笑得神秘,“真理是任何囚笼都锁不住的。”
陆定远脸上鄙夷,心里却想把那书抢来读之而后快。
战争的阴霾挥之不去,即使知晓胜利就在六年之后,可他心中仍然荒凉。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不再相信胜利而仅仅渴望回家的部下;并州城独木难支,终有一天也会沦陷,到那时,他这一支如同无根之萍的军队还有什么可以倚靠?
而他自己,还要因为那一场雪,害怕和犹豫到什么时候?
被沈初霁发现,是在一个黄昏。
他派沈初霁去验收新到物资,顺便清点仓库,自己却在午饭后回到内院。
就连卫兵也奇怪,军长一向严于律己,公务和私事分得清楚,几乎从不在白天去内院。
沈初霁回来时已是黄昏。
他捧着那“账本”在窗下看得正入迷,竟未察觉沈初霁已经笑着趴在窗台上看了他许久,直到她出声,才猛然抬头。
“不是说不稀罕我的东西吗?”她反问他,眉间却带笑。
“我回来拿东西,一打开抽屉就是这个账本,是它自己跑到我眼前的。”
他心虚解释的样子像极了犯错被抓还要狡辩的小孩子。
“哦,原来是这书自己长了腿。既然军长喜欢,不如我再为军长推荐些类似的?”她故意逗他,招手示意他离自己近些。
陆定远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照做。
她靠近他耳边低语,“解放。”
没有来由的两个字,却在陆定远的心里掀起一阵巨浪。
他知道,她说的是一份报纸。
在上海时,他曾偷偷读过这份报纸。离开上海前,这份报刊的每一期文章他都熟记于心。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回避沈初霁的眼神,“这弄不到。”
但沈初霁却挑眉,“弄不到,就算了。”
她早已看穿了他的心动。
***
1939年和1940年是在无休无止的奔袭与转徙中度过的。
陆定远下令全军化整为零,将兵力散入大别山的千沟万壑。他们像山风,像夜雾,见缝插针地扰袭、拔点、破路,用一场接一场小规模的战斗,顽强地撕扯着日军日益收紧的封锁网。
军部不再设于任何固定院落,舆图上的指挥点永远在游移。陆定远带着他精简到极致的指挥部与核心机要,今夜宿在东麓荒村,明晚或许便隐入西岭深林。定。
为整肃军纪,两年间,他亲自毙掉了一名团长,三名营长和两名连长,全都是他在并州城时亲自训练并提拔上来的军官,理由或仗势欺人、欺压百姓,或消极怠战、指挥失当,或居功自傲、作风不正......
高志成和副官处的机要室去了哪里,除了陆定远,没人知道。副官处其他部门并入参谋处,沈初霁成了他身边唯一的副官。她帮陆家军建立了扎根于大别山的横向协作情报网,穿梭于各个游击单位之间,教他们如何建立起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把村民发展成情报网的枝叶藤蔓,变成交通站,用死信箱、口信和商帮暗语等方式完成日常联络。
直到那年暮春,他们终于等来了一批穿越封锁线的补给。当卡车掀开篷布,露出满车木箱时,山谷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然而撬棍起处,笑容凝固。
箱中并无锃亮的枪械,亦无叮当的银元,只有一双双素净的布鞋与布袜,整齐地码放着,像沉默的慰藉。
陆定远从人群中走出,目光扫过一张张由期盼转为错愕的脸。
“物资箱里装的不是武器弹药,是布鞋袜子,各位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可是我得对各位说声抱歉,到今天才看到了你们的脚。诸位也低头看看你们的脚吧,有多少人还能穿着布鞋,又有多少人因为草鞋磨破了皮肉?”
对于吃饭穿衣这样的问题,陆定远在并州城时就已经做了整改,但是直到秦永川的提醒,他才注意到了普通士兵脚上的草鞋对于行军速度和非战斗减员的影响。
罗夕宸回到并州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为救她牺牲的那名士兵送回家,第二件便是招募女工,制作布鞋。
“在山里作战,靠的就是脚力;打游击,讲得是灵活机动。如果脚受伤了,谈什么机动;如果没有一双好鞋,又谈什么脚力?所以从今日起,全军上下,每人每年,平均两个月一双布鞋。”
话音落下,失落的士兵才绽开笑颜,排着队去领鞋。
待所有士兵都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两双布鞋和袜子,陆定远才重新开口道:“这些布鞋虽然有一部分是我的夫人罗夕宸,组织工厂里的女工为大家缝制的,但是因为时间紧迫,大部分是并州城还有各县的百姓在慈善会的动员下赶制出来的,说不定诸位手上的某一双鞋就是自己的母亲、妻子或者是姐妹做的。好好珍惜吧,不要过于吝啬舍不得穿,也不要不知俭省刚发下去就坏了。接下来的作战,能不能赢,就看诸位脚上的功夫了。”
“这个鞋的问题提醒了我大家生活上的细节问题,军部正在制定新的卫生考核条例,除了穿鞋烫脚,吃饭喝水,刷牙洗脸,洗澡理发剪指甲,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会有详细的规定,条例自颁布之日起即刻生效,如有违反,军法从事。”
陆定远顿了顿,再抬眸,长官的严肃与威严已经消失,悲悯与亏欠在眼中流转,“但我希望诸位能自觉遵守,因为我希望等到胜利凯旋的那一天,我还给诸位的父母妻儿的,不仅仅是一个活着的儿子、丈夫、父亲,还是一个健全、健康的,人。”
那天,沈初霁看着在一片掌声与感激的目光中离去的陆定远,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同志。从战术到军纪,她促成的合作真的在改变这支在中央军看来连番号都没有的地方杂牌军,也真的在改变他。
同志相称的那一天,或许就在某天,某一个最平常不过的黎明、午后或者深夜。
山风寂寂,士兵带着布鞋重新回到战斗岗位。却只有沈初霁一个人知道,在踏出指挥部,为士兵分发布鞋之前,陆定远同时收到了两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