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山县城在身后化作一片模糊的黑影,零星的枪声如同恶犬的吠叫,徒劳地追逐着卡车扬起的尘土。
沈初霁左臂受伤,只能用右手控制方向盘。车厢里,罗夕宸满脸鲜血,那是刚刚突围时,爆破手崔远志给罗夕宸挡下一颗子弹后喷在她脸上的。
她抱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士兵,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胸口处仍然在流血,她用自己的手按着,却无济于事。
“娘......娘......冷......”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罗夕宸自己也在颤抖,可她还是立刻双手捧着那士兵的手在掌心摩擦,希望这样可以让他暖和一点。“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家了,我都已经看见咱家的地了......”
篷布的缝隙间,和他一起跟着沈初霁潜入县城的机枪手架起机枪,紧盯着车外他们逃出来的这条小路,浑然不觉从他小腿处渗出来的血已经染红了半条裤子。
城西十里坡,陆定远派来的骑兵连长早已望眼欲穿。当看到黑暗中冲出一辆疾驰的卡车,听到三声短促的鸣笛后,才令部下从树林里冲出来。
沈初霁在看到熟悉的军装后踩下刹车,待骑兵连连长接替她的位置后,丝毫没有放松,她声音微弱,“带药箱了吗?”
连长点头,随即探出车窗,“一班长!”
沈初霁拖着自己流血的左臂,下车,转到车后,费力地翻身上车,一班长带着药箱紧随其后。
卡车再次行驶起来,前后都有骑兵簇拥着。
沈初霁强忍疼痛,挪到罗夕宸身边,“他死了。”
可罗夕宸依旧在搓着那只早已冰冷的手。
“他说他冷......”
“他死了,姐姐!”沈初霁提高声量,随即看向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机枪手,对紧随她上车的一班长喝道:“一班长,接替警戒!”
一班长毫不犹豫,立刻架起自己的枪,紧盯着车外,接替了机枪手的职责。
沈初霁这才忍着手臂撕裂般的剧痛,单膝跪倒在机枪手身边。她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用牙齿配合右手,艰难地打开药箱。
“兄弟,忍一下。”她对机枪手说,声音因疼痛而微微发颤,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稳定。
子弹还留在小腿肌肉里,但幸好没有伤及主要动脉。
她迅速拿出大量的止血粉,用右手稳稳地、一股脑地压在伤口上。机枪手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绷紧。沈初霁用膝盖顶住他的腿,防止他因疼痛乱动,然后用绷带开始进行最大压力的包扎。车辆的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左臂的伤口传来钻心的痛,几乎让她晕厥,但她咬紧牙关,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用身体抵住车厢板,双手死死勒紧绷带。
鲜血很快浸透了厚厚的纱布,但她不敢松手,只能一遍遍地加固。
罗夕宸此刻终于清醒过来,她放下崔远志的遗体,默默地移动到沈初霁身边,用手电筒为她提供更稳定的光源,并用身体挡住一部分颠簸。
卡车在骑兵的簇拥下驶入军部驻地时,沈初霁的意识已经像浸了水的棉絮,沉重而涣散。左臂的枪伤不再尖锐地疼痛,转而化作一种弥漫全身的、令人昏沉的钝痛。她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晃动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海上。
火把光晕染开来,在她模糊的视野里形成一片片摇曳的光斑。就在这片朦胧的光影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疾步冲来,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毫不掩饰的焦灼。
“姐姐!”
是陆定远的声音。他俯下身,动作是那样轻柔急切,将那个满脸血污、眼神空洞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孩童,那份珍视与疼惜,穿透了沈初霁昏沉的意识,清晰得刺眼。
她想开口,但喉咙像是被堵住,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她看着他将罗夕宸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所有纷扰。
嘈杂离她越来越远,像是前世最后的记忆,倒在血泊中,世界渐渐远去。
她只能感觉到担架被抬起,开始移动。就在她被抬着经过他身旁的那一刻,或许是因为移动的颠簸,她的视线与他有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交汇。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鲜血浸透、随意搁在担架外的左臂上。沈初霁在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剧烈的情绪——是惊痛,是担忧,甚至有一丝慌乱。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失血产生的幻觉。他的下颌线紧紧绷着,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他什么也没对她说。
她闭上眼,任由静谧将自己吞没。
***
沈初霁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醒来。
天将亮未亮,从窗外洒进来的微光照在陆定远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在她的床上。
当视线逐渐清晰时,她才看清了陆定远那张严肃的脸。心疼在他的眼睛里稍纵即逝。可惜她并没有看到。
“醒了。”他的语气冰冷。
“这次不是装的。”她有些歉疚,“姐姐她......还好吗?”
“睡着了,这一觉应该会睡很久吧。”
“要是一觉醒来能忘了今天晚上的事,就更好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的戏该开场了。”
陆定远在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他没有告诉她,他坐在床边的那把椅子上三个小时,直到天际泛白,直到确认她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
大别山的深冬,呵气成霜。罗夕宸坐在内院冰冷的石凳上,账册摊在膝头,墨迹仿佛都要被冻凝。陆定远已是两日未归内院用晚饭,问起高志成,只答军务缠身。她并非不明事理,只是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如同这腊月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进骨缝里。
搁下账册,她拢了拢厚重的棉袍,往前院书房去,只当他是伏案歇着了。月洞门下执勤的卫兵,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见她来了,靴跟并拢,敬礼时带起一阵白雾。
“夫人。”
“军长可在书房?”她声音温婉,却也被冷风削去了几分暖意。
卫兵顿了一瞬,腰板挺得笔直:“回夫人,军长……去了野战医院。”
野战医院?心,像被冷风呛了一下,猛地一缩。是去探初霁的伤罢?原是该当的,初霁为她舍了半条命去。可为何……那点子不安非但未散,反像这院中积年的薄冰,寒意砭骨?
她未再多言,转身离了军部。心头闷得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信步走到村中空阔的晒场。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四下里不见几个行人。几个不怕冷的孩子在追逐嬉闹,见了她,便雀跃着围拢来,一口一个“罗老师”,小脸冻得通红。她勉强牵了牵唇角,压下心头的纷乱,正欲拾起枯枝,风里却隐约送来不远处墙角两个伤兵烤火歇晌的闲谈,字句零碎,却像冰锥子,一颗颗砸在她耳膜上。
“……军座今日又去了……”
“沈副官面子不小,军座日日探视,一待便是许久。”
“何止?听闻……回回都掩着门……”
“掩门议事?这大冷天的……”
“孤男寡女,炉火烘着,掩着门能议何事?我表兄在医院当差,说沈副官那伤,臂上穿个孔,早便能下地了,是军座特意嘱咐,让多将养些时日……”
后面的话,混着柴火噼啪声和含糊的笑,她听不真了。指尖一颤,那刚触到的枯枝“啪”地一声落在冻土上,脆生生断成两截。
掩着门……日日……许久……伤早好了……特意嘱咐……
这些字眼,淬了冰似的,一根根扎进心窍里。
孩子们怯怯地望着她骤然失色的脸,“罗老师,您怎么了?”
她猛地回神,唇边呵出一团白雾,挤出一丝浅淡得近乎虚无的笑意,“无妨……风大,老师有些受不住,今日便到此吧。”
几乎是仓皇地,她离开了晒场。回到那方内院天地,往日觉得安宁,此刻却憋闷得如同冰窖。独坐镜前,镜中人眉眼依旧,却仿佛一夜之间被风霜侵染,失了鲜活。
一股子冰凉的悲意,混杂着被欺瞒的钝痛,由心底漫上来。
她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脊背挺得直直的,眼底最后一点温存的光,寂灭了。
夜色如墨,寒意更重时,陆定远踏着满身医院的清冽药气回到内院,见的,便是她收拾停当的箱笼,和一张淡漠得寻不出一丝波澜、如同窗外冻土的脸。
“明日,我便往重庆去。”她声音平直,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听不出怨,也听不出怒,只余一片荒芜,“陆定远,从今往后,你我……各自平安。”
陆定远望定着她,试图从她眼中寻出一丝伪饰的痕迹,却只见古井无波。他晓得,她信了那“风言”,或者说,她迫使自己“信”了。心口如同被塞满了冰雪,痛得麻木。
“前院还有些军务没有处理完,我......”
罗夕宸已经不再理睬他,径自躺回到床上,背对着他。
随着木门被缓缓关上,她的心也彻底凉透,闭上眼,却全都是那晚的烛火摇曳与耳边的低语呢喃。
此夜,罗夕宸注定无眠。
但也正因无眠,她听见了陆定远翻窗而入的声音。
先看见的,是陆定远那双带着马刺的军靴,而后是他略显单薄的脊背,因为脑中残留的弹片,他在饮食上有诸多忌口,与离开上海前最后一次见他相比,瘦了许多。
待他蹑手蹑脚地重新关好窗户,转过身来时,她已经立在他面前了。
他仍旧痴笑着,只是这次,眼中带了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不舍。
像久别重逢一样,他大步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这几日,委屈姐姐了。”
“去时终须去,跟着你,我早就学会该怎么离别了。”
他不舍地离开她的肩头,“军统的计划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是我私心想多留姐姐几日,不曾想让姐姐被日军撸去,如今还要担着‘弃妇’的名声回去。”
“我从没想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一天会这么近。在大别山的这三个多月,已经足够我记一辈子了。我在并州城,等着你回来。”
她总是这样沉静而端庄,包容他的幼稚和天真,理解他的无奈和挣扎,她从不让他为难,也从不让他忧心。
她留给他的永远都是嘴角那一抹沉香般让人心安的浅笑。
他不舍地离开她的肩头,目光落在她披散着的、如瀑的青丝上。他牵起她的手,引她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将她的头发梳理通顺。
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交错、盘绕,不紧也不松地拢成一个发髻,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银簪固定。
她在镜中看到那支银簪,簪头是几朵盛开的海棠,虽然没有多少繁复的细节,却被打磨的十分温润。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银海棠,眼中控制不住地泛起了水光。
“真......好看。”她声音微颤,抬头,看见天际泛白,“天快亮了。”
想起那天晚上陆定远说的那句“天快亮了”,两人都笑了,只是笑中带着无尽的苦涩。
“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姐姐先去立煌,经六安到潢川,届时姐姐会收到一封家书,是岳父寄来大别山,我转呈给你的,然后秘密往北,穿过黄泛区,渡过黄河,进入太行山区,再往并州城去,就安全了。到了并州城,就用岳父病重的借口搪塞重庆,留在并州城,找机会,我送姐姐去美国,和岳父、翰宸的夫人,还有你的两个小侄子一起去。”
罗夕宸郑重点头。
陆定远俯身蹲在她膝前,紧握住她的双手,“姐姐不要害怕,一路上会有人在暗中护送。我保证,等仗打完了,就算姐姐不去保育院工作,也会有一群孩子围着你跑的,一声一声,叫的都是‘妈妈’。”
眼中的水光越积越多,凝成泪珠滴落,落在陆定远的手背上。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终究还是忍不住。
温热的唇吻在她的额头,藏着缱绻和不舍,不愿离开。
但他还是走了,像来时一样,翻过后窗,留给她一个背影。
为了让这出戏更加逼真,罗夕宸是提着行李箱一个人离开的。晨曦微露,整个军部寂静如同古墓。直到晚饭时,陆定远的饭菜恢复成与普通士兵无异,人们才恍然惊觉,他们的军长夫人离开了。
***
沈初霁特意选在了晚上出院,她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身颜色艳丽的白色镶边的格子旗袍,加上颈间的一条珍珠项链和那一抹红唇,衬得她更加明艳。
她推开陆定远办公室的房门,看见他正盯着饭菜发呆。
听见门边响动,他抬眸。烛火摇曳,光晕朦胧,那抹纤细的身影撞入眼底,竟叫他恍惚了一瞬,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罗夕宸。
可是看见她明艳的红唇和浓妆,随即反应过来,姐姐喜好素静,从不会画得这样的秾丽。
她也不言语,只噙着笑,袅袅娜娜地转到他身后。微凉的指尖搭上他的太阳穴,按照老常教的手法,为他做按摩。
“你这戏演得还真挺投入。”他也没有拒绝,反而闭上眼享受,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
“野战医院的那名伤兵还没有走,我自然不能懈怠,将军也应该极力配合才是。”
“按照我们的约定,让他赶紧滚蛋是你的任务,我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军长可要想清楚了,让他走可以,那下次呢?重庆会派谁来,怎么来?不如留着他,让假的变成真的,重庆知道什么,就看我们给他演什么了。”
“你知道我为了防止军统和中统的渗透花了多大的力气,我陆家军全军上下为了避免中央军的吞并又做了多少努力?你现在要让我在我好不容易筑起来的高墙上亲自砸一条裂缝?”
“可是我需要跟我的上峰联络,你也需要我为你在我的上峰面前维持你忠于党国的体面。”
“既如此,我便给你一部电台。”他眸光深沉,如同伺机捕猎的猛兽,锐利而带着极大的耐心,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封任命书,“明日你就去副官处的机要室报到。”
他起身将任命书递给她,望向她那双藏着悠悠月光的眼睛,又一次想起了前世,她在外白渡桥上的那个背影,离他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可是她却没接,垂眸间,头一偏,用手勾起鬓角处的一缕发丝,“除了这个,我还可以向军长要点别的吗?”
她抬手,掌心虚虚按在他左胸,感受着那衣料下骤然失控的心跳。随即旋身贴近他耳畔,吐气如兰:“我要......搬到内院。”
他的心仍在狂跳,仿佛她的气息不是扑在他的耳边,而是在撩拨他的心。
他已顾不上回答,甚至身体微颤,任由她柔若无骨的手指勾起他的腰带,似牵引,又似诱惑,引着他离开办公室,穿过前院,绕过影壁,行至内院,踏入卧室。
卧房的门被合拢,一切窥探的目光被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