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办事处已撤得七七八八,只剩些零碎手尾。罗夕宸却仍留着,心底总还存着一丝渺茫的指望,盼着那些失联人员的消息。如今不再需要日日奔波于山路,她便在军部驻扎的村落里,寻了些自己的事做。
她最常去的,是村东头那片背风的晒谷场。冬日惨淡的阳光斜照下来,将场地烘得暖洋洋的。这日午后,她又被一群衣衫褴褛却眼睛亮晶晶的孩子们围在中间。她没有书本,只用树枝在夯实的泥地上划出几个简单的字,声音温和而清晰。
一个约莫四五岁、拖着清鼻涕的小男孩写得歪歪扭扭,急得抓耳挠腮。罗夕宸看见了,便蹲下身,一点也不嫌他脏,用自己的手轻轻包裹住他那只冻得通红、满是污垢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带着他写。
那孩子起初有些瑟缩,随即在她温柔而稳定的引导下,慢慢写出了那个“山”字,立刻回头冲她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罗夕宸也笑了,掏出自己的手帕,自然地替他揩去鼻涕,又摸了摸他稀疏泛黄的头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怜爱。
教完几个字,她直起身,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峦,轻轻哼唱起来。孩子们仰着头,懵懂地跟着学。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
她的声音清柔,却带着一股力量。
“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
歌声飘过寂静的村落,飘到了正带着几名军官巡视防务的陆定远耳中。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他独自悄然走到晒场边的老槐树下,倚着粗糙的树干,静静望去。他看到那个揩过鼻涕的小男孩,此刻正信赖地靠在罗夕宸腿边,仰着小脸,努力跟着唱,而她的手,则一直轻柔地搭在孩子的肩头。
“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
孩子们的嗓音稚嫩,合着她的引领,将那苍凉壮阔的画卷,一字一句,笨拙却认真地铺陈开来。
“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
他看着她站在一群孩子中间,冬日稀薄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上次听她唱歌,还是长城抗战时,在伤兵医院,她弹着钢琴,在伤兵中唱《祖国歌》。
“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歌声歇了,孩子们嬉笑着散去,那个小男孩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朝罗夕宸挥手。她笑着目送他跑远,才转身,看见槐树下的他。
他走过去,解下自己肩披的军大衣,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拢住。
“军医说了,你才要注意保暖。”
罗夕宸说着,就要把肩上的大衣取下来,但陆定远却顺势握住她那双冻得有些发凉的手。
“出门怎么不带警卫?”
“就是在村子里走动走动,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还不把村民们都吓跑了?”
“我把杨云澜留给你吧,有她跟着,我放心。”
“还是算了吧,她也有工作要忙。”
“那只能我这个军长亲自来做你的警卫了。”
陆定远牵起罗夕宸的手,和她并肩走在回军部的土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刚还在晒谷场上的几个孩子蹦着跳着在他们前面,嘴里还哼着刚刚学得新歌,“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唱了一两句,忘了词,又唱起前几日学过的,“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我们仔细想一会,今日功课明白未......”
他笑着低头看向她,“这也是你教的?”
“我很有做保育员的潜质吧?”她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眼神像是渴望得到夸奖的小孩子。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陆定远从未跟她说起孩子的事,她也从未见过他与小孩子亲近,又因为罗翰宸与他从小较好的缘故,知道他小时候过得并不怎么好,以为他不喜欢孩子,所以她也不奢望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等仗打完了,家产估计也要被你折腾光了,太平日子里的将军不好当,我看你这个性子,这两颗将星总有一天要戴不住,不过没关系,留着一条命就行。到时候,我就去保育院或者孤儿院找一份工作,既能跟孩子们在一起,还能有一份工资。”
她看着前面的孩子,好像那个美好的未来就在她眼前。
“那我们的孩子呢?你不管了?”
罗夕宸讶然,“我以为你不喜欢......”
“那天晚上,我不是说了嘛,做丈夫、做父亲,我都不会变成我的父亲那样。”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
罗夕宸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酸涩又甜蜜的热流涌上眼眶。她将脸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晚上回到房间里,她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给他讲罗翰宸的那两个孩子。
“翰宸跟你可不一样,月月给家里写信,不光给特蕾西娅写,也给我写,还给我寄过照片呢。我那两个侄子,虽然随了他母亲,是黄头发,但是眼睛大,鼻梁高,长得一个比一个俊俏,只可惜我还没亲眼见过,也没听他们叫我一声‘姑姑’。”
陆定远坐在桌边,看着她在床沿,手里握着针线,替他缝补破损的军装,嘴上滔滔不绝,忽然背过身去,拿起钢笔又放下,换上毛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什么。
罗夕宸凑去看时,他已经写完了。
那纸上是一首小诗:
初八月,半镜上青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裙带北风飘。
她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脸上的笑容如鲜花般绚烂,“以后谁再说我们家的将军没读过书,我第一个不同意。”
他一把揽过她柔软的腰肢,凑到她耳边,“我最擅长的,可不是背诗。”
他清清嗓子,一个转身,眼神便柔和起来,“前面倒有一口井,可知井水有多深。井水深浅不关紧,你我赶路最要紧。你看井底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观音堂来观音堂,送子观音坐上方。观音大士把媒做,我与你双双来拜堂。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他一人分饰两角,罗夕宸虽没听过,但也从唱词里大概猜出来,他唱的是梁祝的故事,听唱腔似是黄梅戏,但又好像比黄梅戏更婉转。
烛火摇曳,影子映在窗纸上,一个不时低头浅笑,一个动如脱兔,卖力表演。从窗外看去,像是戏中戏一般,演的是一出大团圆的皮影戏。
陆定远看见罗夕宸的笑颜,耳边不断回荡的却是沈初霁前几日告诉他的消息。他希望时间永远停在今夜,山间凌冽的寒风却总是催着他接受离别。
山下的办事处撤销的那一天,罗夕宸站在村口,目送她的员工消失在山道的尽头。后院的游击战术训练班也因此迁到了更加隐蔽的地方。
返回军部的路上,她心念一动,吩咐司机改道,去罗翰宸的阵地。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却强烈——她总觉得,翰宸与陆定远之间似乎生了龃龉,两人已许久未在她面前提及对方了。她想去看看弟弟,也想从中转圜几句。
黄昏时分,陆定远从游击战术班回到军部,随口问门口的卫兵,“夫人从办事处回来了吗?”
“没有。”
光秃秃的树梢上,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发出难听的叫声。
陆定远心中的不安越发明晰,冲进院内,叫来高志成,“给山下的办事处去个电话,看夫人还在不在那。”
“军长,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跟着夫人去的警卫回来一个,说夫人去罗师长的阵地了。”
“这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
“许是姐弟之间太久没见,聊起来忘记时间了。”
“不行,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你打电话告诉夫人,让她早点回来,再派几个人去路上接应。”
话音未落,桌上那部电话机便如同索命符般骤然炸响。陆定远抓起听筒,那头传来罗翰宸几乎变了调的嘶吼:“我姐……我姐在回来的路上,被鬼子绑了。”
陆定远的耳边也如同一道惊雷炸开一样。
“我现在就带人去拿下确山县城,救出......”
“不可!”陆定远厉声将他喝断,“这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正面强攻不仅救不出人,还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那是我姐!”
“罗翰宸!”陆定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现在立刻、马上到军部来述职!这是命令!别逼我派人去绑你!”
他不等罗翰宸再辩,重重撂下电话,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对高志成速速下令:“立刻给井陉剑发电报,让他查清楚夫人关押的具体位置;全面封锁消息,野战医院有军统的人,绝对不能让他知道;通知各部,任何人无令不得擅动,否则军法从事,尤其注意罗翰宸的三个团;把确山县城最新的布防图给我拿来,让骑兵营在县城周围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送布防图的是沈初霁。
陆定远全部心神都系在罗夕宸的安危上,竟未察觉她何时进来,又立了多久。直到高志成半个时辰后拿着回电进来,借着递送电文的间隙,用眼神悄然示意,他才猛地发觉,沈初霁一直静默地站在阴影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
她并无回避之意,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我申请参加营救行动。”
高志成难掩惊诧地看向她。消息封锁严密,她仅是送来一张地图,从何得知?
“有谁需要营救吗?”高志成故作不知,试探沈初霁。
她看向高志成的眼神冰冷,带着不屑,“营救新四军的行动让我们彻底暴露,这几天时间,足够日军的情报部门查清楚我们陆家军的底细。他们绑架夫人,一是想让我们投降,二是想利用夫人庞大的生意网,为他们提供兵力运输、后勤补给。如果夫人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什么都得不到,所以,夫人现在暂时安全。”
这其中的利害,陆定远何尝不知?但为确保万全,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甚至不惜强攻。
他接过高志成手中的电文,目光急扫——“目标关押于宪兵司令部监狱,暂未用刑。”
他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恰在此时,门外一阵吵嚷,伴随着卫兵的阻拦声,罗翰宸竟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满面怒容如烧红的烙铁:“述职述职,述什么职,现在是述职的时候吗?”
瞥见立在一旁的沈初霁,罗翰宸的怒气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心寒,“这就要登堂入室了吗?”他迅疾地掏出腰间的配枪,拉动枪栓,瞄准沈初霁就要开枪。
高志成在罗翰宸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关上了门。沈初霁便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左手按下罗翰宸的枪,右手出拳,带着破风声直击他肋下空档!
罗翰宸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更没料到她的身手如此狠辣迅捷,腕骨剧痛之下枪口一偏,“砰”的一声,子弹打在青砖地上,溅起几点火星。他闷哼一声,肋部传来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沈初霁趁势旋身,手肘如枪,再度撞向他胸口。罗翰宸红了眼,弃枪不用,凭借一股蛮力合身扑上,试图以体格优势将她压制。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脚相交,砰砰作响,每一招都裹挟着怒火与误解,直奔要害,毫无半分容情。
指挥部内空间狭小,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高志成欲上前阻拦,却被陆定远一个眼神制止。他知道沈初霁绝不是一味忍让之人,更清楚她的身手不至于落下风,所以只是冷眼看着。
沈初霁的身法明显更为灵巧刁钻,闪转腾挪间,总能避开罗翰宸的重击,并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予以反击。
十几个回合后,罗翰宸因心急气躁,呼吸已然紊乱,一记重拳落空,身形不免一滞。沈初霁眸中寒光一闪,矮身避开横扫而来的腿,一记扫堂腿精准地踢在罗翰宸支撑腿的膝窝处。罗翰宸下盘不稳,向前一个趔趄。沈初霁毫不留情,顺势以手刀猛劈在他后颈!
罗翰宸眼前一黑,强壮的身躯晃了两晃,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一时竟无法立刻起身。
沈初霁退开一步,气息虽也微促,但身形依旧稳如磐石。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罗翰宸,声音冷冽如冰:“罗师长,您对我的态度我可以理解,但是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怒火撒在我身上。”
“你身份不明,目的不纯,我真后悔当时心软,没在我的阵地上就解决了你。”
“您与其把我当贼防,不如多相信你的姐姐一点。”
高志成将罗翰宸扶起,陆定远上前一步,“翰宸,她是我的夫人,我怎能弃她于不顾。回去吧,看好你的部下。如果需要强攻,我会让你做先锋。”
等高志成扶着罗翰宸离开,沈初霁才郑重开口:“我可以带人潜入县城,救姐姐出来。但这一次,是交易。我要你尽快安排她离开,去哪我不管,放出消息去重庆就好,我得向上面交差。”
陆定远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来,“我们之间,除了合作,就只剩下交易了吗?”
“再多点别的,你对得起她,对得起你自己吗?”
出发之前,沈初霁去了趟野战医院,老常把为陆定远泡的药酒和提前抓好的药交给她,“上级要求我们,全力营救罗夕宸。”
“今天晚上我就会出发,如果顺利救回来,陆定远会安排她离开。我猜测,他应该不会让她去重庆,上海或者是并州城最有可能,可以让这两个地方的同志提前做好准备。”
“需要我们在确山县的同志协助你吗?”
“不用,他给我派了两个枪法好、爆破技术都不错的老兵,县城里有他的行动组,他们会配合我。”
“好,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