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新设的中医部门,在东边一排板房里落了户。这里清静,草药的甘苦香气凝而不散,将医院里那股子呛人的消毒水味儿稳稳挡在了门外。
杨云澜踏着早饭后的点儿过来,推门时,正见老常背对着她,不紧不慢地碾着药。那石杵撞着碾槽的声响,沉沉的,一下下,仿佛外头的枪炮声都扰不了这里的方圆。
“常叔。”
老常闻声回头,见是她,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如同冬日和煦的暖阳,“丫头,”目光掠过她簇新的少校领章,改了口,“哦,如今鸟枪换炮,该叫杨副官了。”
“什么杨副官,我就喜欢听您叫我丫头。”
老常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装,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的沉稳和亲切。看着杨云澜身上崭新而挺括的少校军装,不禁欣慰地点头,“好看,真好看。”
“常叔,您也升职了,怎么还穿着这身旧军装,军需没给您新的军装吗?好歹也是中校主任了。”
“给了,我没换,这身旧军装穿着自在,人老了,就图个舒坦。”
他看着眼前这英气逼人的姑娘,眼底是藏不住的欣慰。杨云澜说明来意:“军长让我来问问,您这儿还缺什么,尽管列个单子。”
“劳军长惦记了,”老常拿起粗瓷碗给她倒水,“能有这么个齐全地方,已是托了你的福。”
沈初霁接过碗,却没有喝,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碗壁,目光落在药柜“解表祛风”的区域,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常叔,近来天气变幻无常,邪风侵扰,我想寻一味能固表防风、又能解痉止痛的药材,您看何物最佳?”
老常浑浊却清明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笑容未变,转身,粗糙的手指精准地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小把棕褐色、呈长圆形的根茎切片。
“若要抵御外邪,兼能通痹止痛,莫过于此物——‘防风’。”他将药材置于她面前的台面上,语气平和如叙家常,“此药辛温发散,气味俱升,既能祛风散寒,又能胜湿止痛,更妙在能解痉。是一味……能于风雨飘摇中,护得一方安宁的良药。”
沈初霁心头一震,暗号完全正确,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的新联络人就是常叔。
老常却一点也不意外,“防风同志,我代表南方局欢迎你的加入。”
“常叔,不,当归。你同意我跟着你去采药,难道是因为......”
“只是猜测。“逃难的百姓被扔在前沿,头一桩事是保命,缩在战壕里最稳妥。可你不一样,你偏要折腾出动静,恨不得全军都认得你——是想借着由头,往外递消息吧?”
杨云澜赧然,“原来从一开始就暴露了,看来我得跟您学的不止医术。”
“组织上说巴黎的同志认为他很有争取的价值,所以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可是两年了,我都没取得什么进展,他的身边铁桶一样,全都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不过幸好,军统那边也没什么进展。如今你来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这本来就是她未完成的任务。
“放心吧,我会尽力的。只要能让他更多地了解我们,他终会走到我们这条路上来。”她略一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关于他的情报网,我查到一些眉目。代号‘春望计划’,以副官处机要室作掩护,由高志成主理。情报分三级,寻常的电报,机要室或高志成自己就译了,只有‘绝密’的,才会送到他本人手上。为免打草惊蛇,频率、波段和密码本,我还没敢动。”
“你这样做是对的,只要不对我们造成威胁,就不能冒进。上级的给我们的指示也是维持现状,静默观察。”
杨云澜郑重应下,唇瓣动了动,似还有话,却难以启齿。
“还有事?”老常主动问。
“江西、武汉两处的核心负责人,我……其实已经见过了。”她抬起眼,眸色复杂,“当年他在丹城山办特训班,我是头一期的教官。那两位,都是我的学生。我猜,‘春望计划’里,但凡重要些的情报中转站,负责人多半都是特训班出来的。也就是说,里头大部分人,我都认得,他们也认得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攒足力气:“而且,他给我留了独一份的暗号。不管在哪儿,只要我留下记号,就能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话到此处,已是交底。老常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审视:“你和他……”
“我……”她喉间一哽,那些在旁人面前需要精心伪饰的情绪,在此刻尽数化为最简单的三个字,带着微颤的尾音,滚了出来,“我爱他。”
因为有太多身份,她对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话,但唯一不能有任何隐瞒的,就是她的联络人,因为那是她跟组织唯一的纽带。
“我知道了,防风同志,谢谢你的坦诚,传闻里的真假,我有数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我们的工作,公私不分是大忌。”
“是,我明白。”她低声应道,像被针扎了一下。
正事已毕,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杨云澜看着老常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安稳的手,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女儿家式的忧切:“常叔,还有一桩事……若是榴弹炮的弹片,长久留在脑袋里,引得时常头痛,中药可有缓解的法子?”
常叔心中了然,“这是公,还是私?”
杨云澜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既然被看穿,索性坦言:“不瞒您说,是陆定远。长城抗战时落下的旧伤,弹片没取出来,一直靠西药镇痛顶着。那药吃多了伤身,我就想……若能借着由头来拿药,我们走动也便宜。”
“这由头倒是妥当。”老常点头,随即神色转为医者的严谨,“不过,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不见其人,我不敢妄下方子。这么着,你先去探探他的口风,他若应允,我便去替他请个脉。只是丫头,那东西留在里头,终是祸根,好比朽木藏钉,尽早取出来才好。”
“我记下了,多谢常叔。”
她没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那挺直的脊背,一步步踏得稳稳的,融进了门外的光里。
老常目送她离开,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期许。他低头看着台上那副“当归防风”的药材,轻声自语:“药已对症,只待良机了。”
***
回到军部时,已经是中午,得知陆定远正在内院陪罗夕宸用午饭,她便穿过前院寻去。
罗夕宸见是她来,放下手中的筷子,“云澜,吃过了吗?坐下来一起用一些?”
“姐姐,我吃过了。”随即转向陆定远,语气霎时淡得像白水,“我找军长有公务。”
“你说。”陆定远抬手示意,筷子却不停,又给罗夕宸布了一箸菜。
沈初霁欲言又止,余光轻轻掠过罗夕宸。
罗夕宸见状,准备起身离开,陆定远出言阻止:“说就是了,没什么好避讳的,陆家军也没什么机密是她不能知道的。”
得到命令,沈初霁不再犹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放在桌上,“军长,您的药。”
陆定远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他没看那药瓶,只抬眸,深深望住罗夕宸。
罗夕宸难以置信地拿起药瓶,看向沈初霁:“这是什么药?”
“止疼的。”沈初霁如实回答。
昨夜枕席间的温存犹在耳畔,她却不知他身上还有哪处伤,需要靠这玩意儿捱过去。
“姐姐......”陆定远放下手中的筷子,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故意留着那枚弹片在脑中,从来没有想过,他要陪着她走过余生漫长。
“我想听实话。”
“长城一战,姐姐应该记得,我受过重伤,当时条件有限,脑中的弹片没有及时发现,后来到了巴黎,也无异样。直到南京溃退……”他声音沉了下去,“十几万人堵在下关,城里不知是谁,为了自己逃命,炮轰城门。我被余波掀翻,才知这玩意儿在脑子里挪了地方。后来战事吃紧,一拖再拖,便到了今日。”
“现在有时间,却没了做手术的条件,是吧?”罗夕宸反问道。
他没再解释。不是取不出来,而是他从没想过要取出来。
如果命中注定要有一枚弹片留在他的脑中,又何必取出来?
沈初霁站在一旁,看似局外人,却最清楚陆定远在想什么。
比起陆定远,罗夕宸此刻更相信沈初霁,她问她:“这药有什么副作用吗?”
沉默便是回答。
“如果此刻让你离开大别山,去重庆、去上海取出这枚弹片,你也是不愿的吧?”罗夕宸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下去。
沈初霁见火候已到,轻声开口:“西药若不行,何不试试中医?野战医院新来的常主任,我在一团伤兵营时就认得,医术好,人也稳妥。”
罗夕宸眼底将熄的火苗倏地一亮,看向沈初霁,见她微微颔首,又望向陆定远。
“……去请吧。”陆定远别开脸,终究是拗不过。
或许,就连陆定远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伤病。老常一番望闻问切,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最担心的是罗夕宸,“先生,怎么样?”
“旧债新帐凑到一块了。颅内的弹片压迫神经,除了头痛,还伴有短暂性的视力模糊、耳鸣,肺部也曾被弹片划伤,平时无碍,一旦遇上风寒劳累,或是……未来若有大的变故,心神剧震,最易由此引发咳血、喘症。加之军务繁忙,殚精竭虑,心脉耗损,若不能放下俗务,静心调养数年,只怕……非长寿之相。”
罗夕宸听着,指甲悄然掐进了掌心,“该怎么治,您开药方吧。”
“我开一个药方用于日常调理,回去再制一个鼻烟壶,应对头痛、眩晕这样的急症;军长的枕芯里,可以填充一些决明子、野菊花这类清肝明目、安神助眠的药材;饮食上,浓茶、咖啡这类千万碰不得,百合粥、山药粥作夜宵,可以润肺健脾,安神补气;除了这些,平时还要注意通风和保暖。”老常思索片刻,继而补充道:“军长不抽烟吧?”
“是。”罗夕宸替他回答。
“酒呢?”
“很久没喝了。”这次是陆定远回答的。
“那就好,以军长您现在的身体状况,烟和酒都是要绝对禁止的,不过药酒倒是可以少喝一点,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辅助药力。”
罗夕宸听得极认真,频频点头,把定期拿药的事交给沈初霁,自己则亲自煎药。
陆定远始终沉默,只在老常离开之后,向他道了声“多谢。”
刚过月洞门,离了内院的视线,虽然眼底是压不住的火气,声音却死死压在喉底,“你又在盘算什么?你还有什么没有得到的?又有什么是不能明说的?非要把罗夕宸也拉到这摊烂泥里!”
“是你让我说的。”她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我们第一天认识吗?你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新兵吗?”
“对,我就是故意的,在这件事上你唯一拒绝不了的人只有她,因为你对不起她。”她心口那点委屈和妒意,混着理智算盘,一起炸开。
陆定远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打断,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恳,放缓语气,赎罪一般,“不是对不起,是舍不得。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正因为看过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才更不甘,更害怕。”
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我原本以为这一世我是来重新遇见你的,可一切都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直到我不再执着于反抗什么,弥补什么,我才发现,我其实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唯一一个永远都会选择我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母亲,是她。”
他坐在办公室里,望向内院的方向,目光穿过墙壁,绵长而贪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罗夕宸送他的那支钢笔。即便只有一墙之隔,思念也已泛滥成灾。
“就算舍不得,也是时候把她送走了。”沈初霁站在他桌前,心像碎裂的琉璃。
话音落下,陆定远怔然抬头。
“军统已经没有耐心验证你的忠诚了,他们想速战速决,用你的软肋换你的服从。”
软肋,便是罗夕宸了。
“他们要你怎么做?”
“他们让我劝她去重庆,除了想牵制你,还想要她的生意去补贴政府捉襟见肘的财政。先礼后兵,如果劝说不成,他们允许我把她绑到重庆。”
“无耻之尤!”陆定远一拳砸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们怎么联络你的?”
“是野战医院的一名伤兵,”沈初霁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白色的山茶花瓣,“‘茶花女’是我在军统的代号,如果有人带着白山茶花瓣来联络我,就说明是戴笠亲自下的命令。这个人是刚来的新兵,但是我去档案室查过了,根本没有这个人。没有档案,他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确认罗夕宸启程,他应该就会离开。”
七年错过,两月厮守,昨夜方才尽释前嫌,转眼又是别离。
沈初霁不再看他,默然转身离开。
不多时,罗夕宸从内院出来,准备去山下办事处处理最后的撤离事宜。陆定远已收敛所有情绪,温柔叮嘱她骑马小心,带上警卫。
望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陆定远心头猛地一空,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竟下意识追出几步,直到门槛绊了脚,才恍然惊醒,生生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