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连尚未抵达,已能听见远处密集的枪炮声,火光将北面天际映得微红。
日军凭借优势火力,已攻破外围阵地,正逐步压缩包围圈。陆定远所部如同一把尖刀,从侧后方猛地扎入日军战线。
“打!”陆定远一声令下,侦察连的轻重武器同时开火,瞬间打乱了日军的进攻节奏。
战斗瞬间白热化。陆定远指挥部队且战且进,试图撕开一道口子,与被困的新四军汇合。日军很快发现这支突如其来的生力军,立即调转重机枪和掷弹筒进行压制。
“机枪吸引火力!一排、二排,跟我从左侧断崖摸上去,端掉那个机枪阵地!”陆定远下令,亲自带领突击小队发起冲锋。
子弹如雨点般泼洒在山石上,溅起无数火星和石屑。就在他们即将接近日军阵地的刹那,侧面山腰上一个隐蔽的火力点突然开火!炙热的弹道瞬间覆盖了前进路线,突击队被死死压制在几块孤立的岩石后。
“机枪!压制那个暗堡!”陆定远靠在岩石后怒吼。然而暗堡射孔狭小,位置刁钻,正面火力难以有效覆盖。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杨云澜正快速向侧翼一处更高的碎石坡迂回。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无需言语,心照不宣的默契已然达成。
“全体都有!集中火力向主阵地佯攻!”陆定远下令。刹那间,侦察连所有武器一齐开火,成功吸引了日军大部分火力。
高坡上,杨云澜迅速卧倒,架起中正式步枪,眼神冷静如冰。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暗堡的机枪手应声而倒。
“砰!”
第二枪接踵而至,刚接手的副射手也被精准击毙。
两枪,彻底掐灭了暗堡的威胁。
“冲啊!”陆定远率先跃出,率领突击队直扑主机枪阵地。手榴弹的爆炸声中,这个关键火力点被彻底端掉。
日军侧翼门户大开。陆定远指挥主力全线压上,与被围的新四军里应外合。
就在胜利在望,日军开始溃退的时刻——
“军长小心!”身旁的警卫员猛地将他推开。
一颗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太阳穴飞过,灼热的气浪瞬间烫伤了他的额角,飞溅的碎石屑狠狠划破了他的左颊,鲜血顿时顺着下颌线流淌下来。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子弹擦过的灼痛和死亡的冰冷预感,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连日来混沌的思绪——
他又一次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孤独,老迈,乖戾,偏执,多疑,幼稚........比起马革裹尸,他更害怕自己的背影有一天也变得这样糟糕。
他终于明白了罗夕宸的愤怒和悲伤。
他的沉默,他的回避,他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挣扎和改变,在她看来,与父亲当年何其相似!都是冰冷、善变和难以捉摸。他的克制和执念终究还是变成了刺伤她的利刃。
“陆军长,你受伤了?”秦教官注意到他脸上的血。
“无妨,皮外伤!”陆定远随手用沾满硝烟的袖口狠狠抹去脸上的血痕,那刺痛让他更加清醒和急切。“高志成,这里交给你和秦教官清扫战场,妥善安置伤员!”
他甚至等不及军医来处理,翻身上马,扯紧缰绳。
“你的伤……”杨云澜拿着绷带过来,眉头微蹙。
“来不及了!”陆定远的声音带着一种挣脱宿命般的急迫。他必须立刻回去,马上见到罗夕宸!他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让误解和沉默吞噬掉他此生唯一渴望紧握的光亮。
战马扬蹄,载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军部。山风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脸上伤口的刺痛,远不及他心中奔向罗夕宸的热望。
高志成牵着一匹马走到沈初霁面前,“杨副官,你跟上去,保护军长安全。”
沈初霁翻身纵马而去,但离开高志成的视线后,她便放慢了速度,不远也不近地跟在陆定远身后。
***
军部的碉楼隐约可见,但陆定远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门口和碉楼的卫兵瞬间警觉,举枪上膛。
清晰的一声枪响,子弹贴着陆定远的肩膀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如果不是因为天色未明,那一枪还能更准。
陆定远拉紧疆绳,纵马跨过门槛,穿过前院的指挥部,直冲进内院。勒马时才想起这样可能会吵醒罗夕宸。
幸好,他的马受过专门的训练,停下时并不会嘶鸣。
他轻手轻脚地下马,移至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罗夕宸穿着单薄的睡衣,赤足立在门内。
一缕寒风轻轻吹起她的发丝。
四目相对。
陆定远下意识地扯出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夹杂着窃喜和窘迫。
罗夕宸却只看到了他脏污疲惫的脸上,额前那道已经凝血的伤口。她沉默转身,取出纱布、清水和药酒。
“坐下。”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语气却不容置疑。
陆定远像个听话的孩子般依言坐下,看着她为自己清理伤口。药酒触碰到伤口时,他疼得“嘶”了一声,肌肉绷紧,却偷偷抬眼去瞧她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她把毛巾打湿,擦去他脸上和手上的硝烟、尘土,看见肩臂上的军装被划破,她又解开他的腰带、扣子,脱去外套,正要去解衬衫上的扣子时,他却握住了她的手。
她挣脱,去找剪刀。
他起身,去衣架上取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小心地剪开他肩臂处被子弹擦破的军装,露出那道红肿渗血的伤痕。她用沾了药酒的棉签小心清理,陆定远疼得肌肉瞬间绷紧,却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样子,罗夕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云澜就在前院,我还是让她来看看,要不要缝几针吧。”
她穿好衣服就要出门,却被陆定远一把拉住,“区区小伤,就算放任不管,明天自会结痂,过几天便能痊愈。可我还有其他的旧疾,需要一场手术,主刀的医生只能是姐姐。”
“你确实需要一场刮骨疗毒的大手术,可我不是你的医生,我看不到你的伤口,你也不曾告诉我你的隐衷。”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
“姐姐应该知道,我终其一生都在逃避的都是我的姓氏。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只做一个猎户的儿子,可是我的养父十年都没有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山里人就算很少被叫大名,可总归是有的,只有我,十岁回到陆家才有了名字。”
“当上督军以前,他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后来没有再去,因为督军府已经变成了他的妓院。我十几岁就开始去他去过的那些地方,那里很多人都说我最像他。可我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
“成婚前,我答应过姐姐,我不会像他,也不会让你像我母亲。我曾经以为,只要没有那些姨太太,只要相敬如宾,相互信任,就算是圆满,直到......”
再说下去,就是沈初霁,他有些犹豫,变得坦诚实在太难,但看见罗夕宸孤清的背影,他还是选择说下去。
“直到沈初霁说起她的丈夫,她可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她有那么多的回忆,尽管那些回忆更像是在痛苦的缝隙里寻找幸福。我很羡慕,羡慕她的那个人,就算他的一生何其短暂,甚至微不足道,却可以被自己的妻子这么清楚地记得。”
“可我记忆里的你,永远都是一个人,所有的场合我都在缺席,我留给你最多的,也是我的背影。我明明在反抗,在挣扎,却在我父亲的阴影里越陷越深。我不想像他,至少做丈夫、做父亲,我不要变成他。”
“我与沈初霁之间虽然有太多的事情说不清楚,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但那些已经成了过去。如果现在还不算太晚的话,我想和你......我想有一天说起我的妻子的时候也可以口若悬河,而不是干瘪又无力的漂亮、贤惠和能干。”
罗夕宸静静地听着,他那些笨拙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坦白,一字一句,都敲在了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罗夕宸回身,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如此自然,又如此突然,让陆定远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微微踮起脚尖,仰起脸,温软的唇瓣,带着一丝凉意和决然,印在了他干燥的、因紧张而微抿的唇上,一触即分,如同蝴蝶掠过水面。
陆定远仿佛骤然惊醒。他猛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重新覆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药酒的清苦与她身上熟悉的淡香交织,是他压抑已久的情愫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吻得有些急切,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误会、分离,还有过去七年蹉跎的光阴,都通过这个吻尽数驱散。
罗夕宸起初有些被动,感受着他灼热的气息和微微颤抖的手臂,她闭上眼,手轻轻攀上他宽阔的脊背,生涩却又坚定地回应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两人才微微喘息着分开。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陆定远看着她氤氲着水汽的眼眸和泛红的脸颊,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姐姐……”
罗夕宸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细致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他衬衫上剩余的纽扣。衣衫褪下,露出他肌理分明的上身,除了新增的擦伤,还有几处旧日的疤痕。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柔地抚过那些代表着过往的痕迹。
陆定远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那里剧烈而真实的跳动。
罗夕宸的眼眶终于湿润了。她引着他,一步步退向那张属于他们的,却许久未曾真正共享的拔步床。
衣衫尽落,帐幔轻垂,隔绝出一方隐秘而温暖的世界。
他极尽温柔与克制,始终顾及着她的感受,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混着她细碎的呜咽。
初春的雪水悄然浸润冻土,又山间溪流执着地冲刷着顽石的棱角。当最后一丝隔阂如冰消融,暖流终汇于一处,漫过四肢百骸,她在他怀中化作一泓春水,所有的陌生与羞怯,都在这无声的润泽中,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契合与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雨歇。
陆定远依旧紧紧拥着她,仿佛她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罗夕宸疲惫地将脸埋在他汗湿的颈窝,聆听着他逐渐平复却依然有力的心跳。
天光已微微发亮,晨曦透过窗纸,温柔地漫进帐中。
“疼吗?”罗夕宸轻柔而温热的气息拂过肩上的伤口,“还是包扎一下吧。”
“这个时候,你想让外人进来吗?”他低声打趣。
罗夕宸嗔怒着瞪他一眼,他却笑着凑过来吻她,“天快亮了。”意谓该安寝了。
她却好奇:“你从前……也是这个时辰,偷偷溜回家么?” 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陆定远微怔。
“得月楼。”她提示。
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故意道:“得月楼每间屋子都是我家,何须‘偷偷’?”
罗夕宸讶然微启唇,虽听过他年少风流,却未料至此。
他捕捉到她神情,眼底闪过狡黠笑意:“姐姐信了?”
她蹙眉:“你又戏弄我。”
“真与假,姐姐刚刚不是亲自验过了吗?”陆定远附在她耳边,声音低沉却娇俏,好像还是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千方百计逗她笑的少年。随即正色些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母亲交代过,并州城的烟馆、赌馆、妓院,我可以去,但要是谁敢做我的生意,就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我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你是有贼心,没贼胆?”她挑眉。
“姐姐,好歹我也跟着前朝大儒杨承佑老先生读过些圣贤书,君子慎独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他语气带着几分被冤枉的委屈。
有了前车之鉴,罗夕宸半信半疑。
陆定远见状,伸手去轻挠她腰侧怕痒之处:“信不信?嗯?”
罗夕宸连忙笑着讨饶:“信了,信了……”
天色渐明,前院高志成帮助秦永川安置伤员刚回到副官处,正好沈初霁也进来。
“杨副官怎么看起来也是一夜未睡?”
“睡不着,就喂马去了。”
“门口的卫兵说,军长昨夜骑着马就进了内院?”
“是,我担心军长的马留在内院扰了清净,便牵回马厩了。”
“杨副官果然心细。”高志成点头,转而问道:“军长今日没去山谷练刀吗?”
“没有。大概昨夜命悬一线,想多陪陪夫人吧。”沈初霁埋头整理着文件,声音听不出波澜。
高志成沉默片刻,忽道:“杨副官可曾想过,如果当年你没走,现在留在内院,被军长放在心尖上的人,或许就是你,沈教官?”
沈初霁整理文件的手陡然停下。她知道,关于她的身份,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承认了她就是杨云澜,但突然提起自己真正的名字,她还是会心惊。
她抬眸,目光清正,“我不认为我此生最大的荣幸是被放在那个位置上,我最荣幸的,是我正穿着一身军装,我发出的每一颗子弹都在保护我的同胞,守护我的国家。”
她把手中的文件整理好,递给高志成,交给他审批。
高志成怔然接过。
“还有,如果你觉得你的军长夫人此生至幸,便是得了那个位置,未免太小看了她。在上海,就算街头最业余的画家也知道,她的西洋画很美,很独特。”
高志成面露赧色,一时无言。
陆定远恰在此时进来,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见的轻快,眉宇间连日阴霾一扫而空,唇角噙着自然而松弛的浅笑,仿佛山间朗月,清风拂岗。“秦队长那边怎么样了?”
高志成忙收敛心神汇报,“伤员都已经妥善安置了,根据地也在恢复,我留了一个警卫班在那边帮忙。”
“嗯,”陆定远颔首,“多去问问,看看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的。通知各部,暂停主动出击,等秦队长他们休整好了,训练班照常在山下的办事处开课。”
他嘱咐几句,便转身离去,继续他风雨无阻的晨练。窗外,隐约传来他纵马离去的声音,只是今日那马蹄声似乎格外清朗利落。
沈初霁在他进来时,便已垂眸专注于手中事项,直至他离去,方几不可闻地松开了暗自微蜷的手指,目光在虚空停留一瞬,复又落回眼前的文书上,沉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