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婚礼的喧嚣已被江风吹散,只余下《月光奏鸣曲》的旋律,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离去的脚步间。
机场边缘的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像一串模糊的星子。陆定远走在前面,他的将官大衣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勾勒出挺拔却难掩孤直的背影。方才婚礼上的喧嚣与祝福,如同隔世的幻影,此刻只剩下两人脚步声敲在碎石子路上的清响。
弟弟陆定霄那双映着篝火、充满希望与决绝的眼睛,还在他脑海里灼烧。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如同这深秋的夜雾,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
沈初霁跟在陆定远身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与现实的交界线上。那熟悉的琴音,每一个缓慢而深沉的和弦,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前世的封印。
月光……又是月光。
前世上海教堂的月色,仿佛穿透了时空,与今夜老河口机场的清冷光辉重叠在一起。那时,一场陌生人的婚礼刚散,空气中还残留着圣洁的花香与誓言的余温。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借着穹顶洒下的月光,为她一人弹响了这首曲子。
那一曲,是乱世中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心照不宣的浪漫,是未曾言明的倾心,是暗夜里偷偷握住的、一束微光。
而如今……
同样的曲子,回荡在弥漫着机油与尘土气息的野战机场,一种尖锐的、近乎荒谬的宿命感,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的目光落在前方陆定远挺拔却孤直的背影上,心底涌起一阵铺天盖地的酸楚与怜惜。他是否也想起了什么?哪怕只是一丝模糊的熟悉感?抑或,只有她一个人,背负着两世的记忆,在这熟悉的旋律里,独自承受着这近乎残忍的轮回。
陆定远似乎察觉到她步伐的凝滞,微微放缓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他拢了拢大衣,依旧走在前面,为她挡开更多的夜风。
沈初霁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步履的平稳,跟上他的脚步。
一切仿佛都在重复,一切又都已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或许是无论前世今生,他们都只能天各一方,举杯遥祝,祝......
***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喝酒了,陆定远少见地醉倒了。
沈初霁站在陆定远房间的窗外,看到灯光熄灭才离开。她偷走了他的马,借着月色疾驰而去。
或许此去,她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许是再也不能回来。但那是她向往了两世,却从未去过的地方。
在双河镇,她联络梁俊,不仅帮陆定远恢复了他的情报网,更让梁俊替自己在上海发了一则寻人启事,那是她在离开上海前唯一能联络组织的方式。
跟着常叔去采药,也是为了方便寻找自己的同志。在被罗翰宸送回军部前的最后一天,她终于遇见了乔装成猎户的同志。那人告诉她,她的上级要她原地待命,到时自有人来接她。
但现在,她没有时间等下去了。
方才婚礼上,在《月光》的旋律掩盖下,与一位特殊“宾客”擦肩的瞬间,指尖传来的冰冷纸卷,将她重新拉回现实——一个比儿女情长更残酷,也更紧迫的现实。
——鄂豫皖边区,三日之内,大军清剿,密切注意陆的态度,试探其立场。
情报如冰锥刺入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柔软,都必须在此刻凝固。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选择意味着什么。长期失联后突然出现,带来的可能不是重新归队的喜悦,而是冰冷的镣铐与严酷的审查。
但她没有选择。时间,是无数同志的生命。
***
马蹄声碎,踏破了鄂豫皖边区边缘的沉寂。
三天两夜。沈初霁几乎是以燃烧生命的方式,驱策着身下的骏马,穿越了本需更久的路程。陆定远的名号是她撕开国统区关卡的利刃,却也像一道灼热的鞭子,抽打着她的良知。此刻,她浑身沾满尘土,大腿内侧早已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因极度疲惫和一种近乎执拗的信念,而亮得惊人。
她知道自己进入了区域。这是一种直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国统区的、紧张的宁静。山峦沉默地凝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突然,一声尖锐的鸟鸣划破天际,太过刻意,不像自然之音。
沈初霁猛地勒住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嘶。也就在这一瞬间,前方及两侧的树丛岩石后,如同鬼魅般冒出七八个持枪的人影。他们衣着杂乱,但枪口稳定得可怕,瞬间封死了所有角度。
“不许动!举起手来!”一声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厉喝炸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敌意。
沈初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终于到了。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因紧握缰绳而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松开,缓缓地、极其明显地高高举起双手。
她的声音因长途跋涉和缺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我要求见你们的最高首长。”
领头的哨兵是个精悍的年轻人,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少校的军装上刮过。“你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要误会!我是友军,有绝密情报需要面见贵军最高首长!”
“友军?”班长上前一步,眉头紧锁,语气公事公办,“番号?证件?
沈初霁微微侧身,取出自己的军官证,交给给那个哨兵。
班长示意一名战士上前取过,迅速翻查。证件无误,但班长还是有些怀疑,“你一个**少校,为何单人匹马闯入我防区?这不符合程序!”
时间紧迫,沈初霁只能说出自己的身份,“请告诉你们的最高长官,就说青鸟请求归队。”
空气仿佛凝固了。班长锐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满是风尘的脸,看穿她灵魂的颜色。
沈初霁没有等待他的审判,声音陡然变得急迫:“带我去见首长!桂系的清剿部队先锋已到麻城,目标是天台山和三角山!我们时间不多了!”
班长脸色骤变,不再有丝毫犹豫,厉声下令:“下马!依纪律管控!”
她顺从地翻身下马,身体因脱力而微微晃动。两名战士上前,动作规范地搜查了她的全身,拿走了她的配枪、证件和一小瓶白色药片,反绑了她的双手,最后用厚实的黑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她听到班长对副手用一种压抑着紧迫的语调低声道:“快!上报保卫科!就说……‘青鸟’归队,带着最高级别的紧急军情!”
脚步声迅速远去。
但沈初霁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这个根据地的最高长官,而是在被关押一个小时之后见到了一个衣着破旧的中年男人,他似乎认识沈初霁。
“你不该回来。”
“我做梦都想归队。”
“经过查证,你提供的情报属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的身份已经得到了证实。老赵同志已经向我汇报过了你在上海的工作情况。自你失联,我们通过各个途径查找你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所以......”
“我知道,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被审查的准备。”
沈初霁的声音平静而从容,她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失联的这近一年时间所有的经历说完。
昏黄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沈初霁在交代完之后看向那被铁丝网严密封住的窗户,像极了军统的禁闭室,她在那里待了近半年,也是她失联的主要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军统在向陆定远的部队渗透过程中举步维艰,她或许要在那间阴暗潮湿,连阳光都算是奢侈的禁闭室终老,或者疯掉。
对面那位首长依旧秉持着工作的严谨,“对于你从上海撤离,前往重庆这一个多月的情况,你并没有交代清楚。”
“那是上级派给我的一个绝密任务,我得到的指示是,除了南方局的最高负责人,谁也不能说。”
“沈初霁同志,你要想清楚,审查期间,任何一个细节都必须说清楚,何况这么长时间的一段空白。这对你的审查结果会有很大的影响。”
沈初霁没再说话,但坚定的眼神已经替她做出了回答,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违背上级给她的命令。
那位首长用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沈初霁,确认她绝不妥协之后,起身准备离开,但沈初霁却突然开口,“能换一个地方关押吗?如果我旧疾发作,病情恶化,就算最后证明了我的清白,我也归不了队了。”
上级用更加怀疑的眼光望向沈初霁。
但沈初霁依旧从容,“在这里,如果没有一间精心设计的监狱,是关不住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统特务的。”
***
初雪来得悄无声息,沈初霁被关押了一个月之后终于被释放。她抬头看着漫天飘落而下的雪花,任凭冰冷的雪融化在她的脸上,甚至落进她疲惫的眼睛里。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个人影朝她走来。
是第一天审讯她的那位上级。他在沈初霁面前站定了,不同于第一次见他,他的脸上堆满了对同志的亲切。
她声音虚弱,“我可以归队了吗?”
“是的,沈初霁同志,欢迎你归队。”上级伸出手,对她表示欢迎和安慰。
沈初霁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恢复了活人的神采,苦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虽然只有一个月,但对她来说,迷路了两世的她终于找到了家。
“沈初霁同志,鉴于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地下工作,所以,我们安排你留在这里,在根据地从事宣传工作,担任宣传干事。等以后第五战区的形势缓和下来,你可以去延安,到抗大深入学习。”
沈初霁犹豫了一会儿,“谢谢首长的关照,但是我认为,回到陆定远身边才能发挥我最大的价值。
谈起工作,她很快恢复了严肃和冷静的状态,“陆定远很有可能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应该不会揭发我,反而会替我遮掩。现在正是抗战最艰难、最需要双方合作的时期,派我回去,虽然极有可能暴露,但也是我们与陆定远部合作,共同打击大别山日伪军的机会。况且争取陆定远本就是我在巴黎未完成的任务。而对于军统来说,我只是失联了一个月,如果陆定远做得好的话,他们甚至不会发现我离开了。我知道,戴笠让我监视陆定远,其实是对我和他两个人的甄别。如果我彻底消失了,我在上海那一条线上的同志、还有在重庆接触过的同志都会面临危险。而我的另一个任务,调查陆定远的情报网,对我们来说也是极有用的。”
“陆定远的情报网非常完善,大概从长城抗战甚至更早就开始筹备了。其中各个地区的很多主要负责人,都是我训练出来的。只要我留下山茶花标记,无论是哪一部分,我都可以和他们直接联络。据我所知,陆定远一个军其实消化不了那么多的情报,他们经常会秘密送给附近的抗日队伍,甚至连土匪也收到过他们的情报。如果我能掌握这张情报网,不仅可以避免军统对它的破坏,还能为我们提供更多有价值的情报。所以我请求,即刻返回陆定远部。”
“可是,你的身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养,我已经上级申请,派一个心理医生来对你进行治疗。”
沈初霁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年的禁闭我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我归队了,不再是断线的风筝了。”
“那好吧。”上级微微点头,既是对她的赞赏,也是对她的关心,“去把那匹马牵来。”
***
回去的路,仍然下着雪,细碎的雪沫子疏落落洒在山坳间,将那幢充作军部的青砖黛瓦的地主宅子,淡淡罩了一层青白。
马蹄声由远而近,是单骑一乘。
马背上的身影,裹在一身臃肿破旧的靛蓝棉袄里,围巾半掩,一双眼睛沉静得与周身狼狈格格不入。
是杨云澜。
宅子门口的哨兵是认得她的,无人敢多问,只沉默地将她引过重门。
庭院深寂,雪落无声。
抬眼的刹那,正正望见廊檐下光景。
陆定远立在阶上,罗夕宸从房间里拿着一件大衣出来,披在他身上,动作熟稔自然。他微微低头,眉眼间满是笑意,目光落在她发间,神情是杨云澜许久未见的温和。他轻牵起她有些冰凉的手,几点雪花栖在罗夕宸深蓝色的围巾上,未曾拂去,像缀着的碎玉。
杨云澜的脚步滞在原地,仿佛被那檐下的暖意烫了一下。山间刺骨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吹进了肺腑里。
是罗夕宸先瞧见了她。
“云澜!”在外人面前,她时刻记得这个假名字,声音却里是毫不掺假的惊喜与担忧,立时撇下陆定远,快步穿过庭院走来,一把握住沈清澜冻得僵硬的手。“你可算回来了!这兵荒马乱的,叫人如何放心得下……”她语气里带着长姐般的嗔怪,眼底却满是真挚的关切。
杨云澜想扯出个宽慰的笑,嘴角动了动,终是未能成形。只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陆定远的目光也扫了过来。
那目光先是定住,旋即深处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爆出灼人的火星,又被他强行压下,最终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那围巾遮掩不住的倦色,棉袄上板结的泥浆,靴帮上干涸的泥泞。
未等她开口,他已先一步对闻声出来的参谋长沉声道:“之前就已经说过了,杨副官是我此前密派出去,协助夫人处理机要的。此事已了,不必再议。”
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轻易将她“擅离职守”的重罪,化于无形。
“你,”陆定远语气淡漠,“随我来作战室,详述此行经过。”他又转向罗夕宸,声线缓和了些,“姐姐,外头冷,你先回屋。”
罗夕宸担忧地望了杨云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杨云澜默默跟着他,穿过积雪的庭院,踏入那间生着炭火盆却依旧阴寒彻骨的作战室。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几乎在同一瞬,陆定远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只余残影。腰间那柄勃朗宁已被他掣在手中,枪口不偏不倚,重重抵上她的眉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激得她浑身一颤。
他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素日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是滔天的怒,更是蚀骨的惧。
八年前,他在春望楼看见站在雪地中的她,把她带回自己的驻地时,也是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一个月,音信全无,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先是在全军放出消息,制造谣言,让我的士兵放松警惕,借机打探情报,然后再跟我分析局势,让我带你去战区司令部,好借着人多眼杂偷偷溜走。”
她没有闪避,只是缓缓抬起眼,迎上他震怒的视线。脸色苍白如纸,眸子里却是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
“说,你拿着我陆家军的情报交给了谁?”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压抑,“中统?军统?CC,还是三青,又或者是八.....”
“你在巴黎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现在又何必再问。”
定远瞳孔骤缩。她有恃无恐的模样更令他愤怒。
“所以你就赌?赌我会替你圆这个弥天大谎?赌我能压下司令部的追查?还是赌你这条命……硬到能穿过几百里的烽火线,活着回来见我?”
最后那句,尾音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窗外,雪落得更密了,沙沙作响。炭火盆里“噼啪”爆起一点火星。
冰冷的枪口,灼热的呼吸,与她平静得近乎悲凉的目光,在这方寸之间无声对峙。
门外,罗夕宸去而复返,推门而入:“长风!”
他手臂猛地一颤,那枪口终是微微偏开了半寸。
但枪口偏离的瞬间,杨云澜便如同死人般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