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夕宸在沈初霁倒地前将人揽住,触手一片冰凉,急令卫兵去请军医。
但陆定远却长久地立在原地,就像是他又一次杀死了她。
军医的诊断来得很快:除却脚踝磨破,并无大碍,只是心力交瘁,沉沉睡去了。
直至军医将要踏出门槛,罗夕宸自沈初霁衣袋中摸出个小药瓶,“且慢,”她递过去,“烦请看看,这是治什么的?”
军医对着光仔细端详,瓶身无标,内里是些白色药片,只得摇头,“夫人,容属下带回查验,再行回禀。”
***
沈初霁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睡了三天,陆定远从没来看过一次,他甚至比从前更忙,每天留在军部的时间更少了。
只有罗夕宸日夜不离。
冰雪消融的正午,陆定远穿戴整齐,预备巡视阵地。他于檐廊下驻足,望向沈初霁所在的房间,始终不敢敲开那扇门。
“军长,”高志成自机要室快步而出,面色凝重,“查到了。”
陆定远心下一沉,默然折返办公室。高志成随后而入,谨慎地合上门,将一份文件置于桌上。
***
1937年的冬天,特务处上海站情报处少尉林乐笙带着一名从德国归来的军事专家,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途径浙、赣、湘、黔、川,以内迁师生的身份为掩护,终于到达重庆。
回到特务处总部,林乐笙因保护专家有功,破格晋升为上尉,并调职到总部,委以重任。但一个月后,在一家酒吧,一个自称杨云澜巴黎大学同学的经济部门职员认出了她。随后,林上尉自此消失。
她被关押在嘉陵江畔的一座小楼里,受审半月。
林乐笙的档案自此销毁,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关于杨云澜的档案。刑讯之后,杨云澜才交代自己认识当年刺杀并州城督军的凶手沈初霁,因与她关系过密,又因家中所开钱庄曾贷款予沈,间接资助其购枪,惧受牵连,案发后赴法留学,被迫遣返回国,改名为林乐笙。
供词上交后,特务处并没有完全相信,所以将其关禁闭,守株待兔引出背后之人。期间,无一人探视,无一人营救。
次年六月,上海站传回消息称,杨云澜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去找了陆公馆的四太太,第二天她和德国专家乘青帮的货船顺利离开上海。
杨云澜因此重新回到嘉陵江畔的那座小楼。
档案记录显示,沈初霁刺杀督军之后,杨云澜一家连夜离开并州城,并没有回老家衢州,而是去了上海。杨家父母把自己的女儿送上前往法国的邮轮,自己则在上海开了一家绸缎庄,第二年因帮派火并误伤,双双殒命。
但杨云澜始终认为她的父母是四太太为了给自己的丈夫报仇故意制造的意外。所以她在巴黎故意接近四太太的儿子陆定远,凭借陆定远与沈初霁的旧情,又因她与沈初霁长相有几分相似,被陆定远误认为是沈初霁,很快便将她接到自己家中。
在陆定远身边一年时间,她始终未能找到复仇的机会,反而因为参加游行被遣返回国。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避免和自己的父母一样被杀害,改名为林乐笙,并考入特务处。
此次审讯只有三天,杨云澜虽然名义上仍然在禁闭期,实际已经在审讯结束后的第二天离开了重庆,一个月后,出现在大别山。
***
屋脊积雪化尽,露出青灰瓦片,檐水滴滴答答,敲在人心上。
陆定远一页页翻看报告,指尖微不可察地用力至泛白。
“也就是说,她被关了半年的禁闭,因为军统在我身边渗透不进来,才不得不派她来。”他眉头紧皱,声音低沉,几乎不敢去细想,那狭小无窗、日夜难分的禁闭室里,她是如何熬过一百八十多个日夜的。
高志成立在陆定远身旁,“军长,还有两件事情很蹊跷。湘西的白陉剑报告,她和那名专家跟着南开大学的师生一起去长沙,遭遇过伪军的袭击,死了一名学生,击退伪军之后,她有过自杀的行为,不过幸好当时白陉剑就在附近,听到枪声赶过去支援,拦下来了。他告诉她了,您曾经下过命令,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只要见她遇险,凡我部属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救,山茶花是独属于她的联络暗号。白陉剑本来想让沿途的兄弟护送,但是她拒绝了,要了一张地图和一些弹药走了。她去双河镇的时候联络井陉剑用的就是山茶花的暗号,问了大别山新四军的根据地,还让他帮忙在上海发一封寻人启事。”
陆定远翻至末页,正是那张寻人启事:
寻家兄周安年:自去岁冬于重庆十八梯走散,母病危,念兄速归。妹安笙辗转至鄂东陆家任教,一切安好。听闻兄或往汉口宏安商行谋职,见报万望通过该商行张掌柜示下归期,以慰母心。妹笙泣启。
读完这则寻人启事,陆定远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猛地抬起头,“去年冬天到的重庆,被关了半年,失联了,所以想归队?”
“按照他们的组织原则,像她这样的情况,没遇上锄奸队就已经算好的了。失联越久,审查越严,归队风险越大。可是她在一团的阵地上待了三个月,却什么也没干。”
“桂系撤走之前,是不是留了一个军去围剿那边的根据地?”
“是,井陉剑应该会派人给他们传递消息。”
“这就说得通了,她离开不光是为了归队,更是为了给他们送情报。去了一个月才回来,应该是查清楚了她没叛变,也一定是接受了新的任务。”
“那自杀的事情怎么说?像她这样的人,父母去世都没想过的事,又怎么会因为死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学生自杀?”
“南开大学......不止是萍水相逢吧。”陆定远想起,前世,沈初霁曾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一路辗转,到达长沙,后来又去了昆明。
“您的意思是说,死的那个学生很有可能是她的......”同志。
“同学而已。”陆定远拉开抽屉,取出那本《红与黑》,是当时在并州大学,沈初霁扔给他的那一本,现在也是他的春望计划中绝密情报的解码书。“她身上的那瓶药查出是什么来了吗?”
“查出来了,是□□片,一种神经镇静剂,副作用很大,军医说她很可能患有焦虑症或者抑郁症......”高志成略顿,声音更低,“在重庆,关押她的看守说经常可以听见她的房间里传出唱戏的声音,唱的是《苏三起解》。”
不知道是因为高志成口中的“焦虑症和抑郁症”,还是因为“《苏三起解》”,陆定远的手指猛地一颤,心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三日前,他持枪顶住她眉心的画面重现眼前。
那颗子弹虽然没有射出去,却好像穿透了他的心。胸口的剧痛让他不得不用手捂着,窒息和针刺般的疼痛逐渐蔓延。
前世与今生似乎没有任何的区别,她虽然没有嫁给林家航,却仍然遍体鳞伤。
高志成看见陆定远旧疾发作,俯下身轻唤:“军长。”随后才手忙脚乱地找药。
但陆定远在他俯身时看见了他腰间的配枪,枪套的间隙中,寒光闪闪,脑子里也像沈初霁一样,有了拔枪顶在太阳穴的冲动。
剧痛剥夺了他抬手的力量,他只能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句,不知是判己,还是判这命运:“都是……徒劳……虚妄!”
高志成原本在身上时刻准备着陆定远的药,那次去老河口开会,他把药给了沈初霁,摸遍全身的口袋也找不出一粒药片,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了陆定远藏在抽屉里的药瓶,还没抖出一粒,就被他手一挥,全都撒在了地上。
他故意让疼痛肆虐,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这感觉,沈初霁大概每天都在承受吧?
***
黑夜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幽暗的月光和留声机里苏三如泣如诉的声音,陆定远站在一片月光中,身影孤清。
身上灰蓝色的少校军装不知不觉间已经换成了黄绿色的呢料高级将官服,两颗将星在月光下分外明亮,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又或者说是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他无比怀念的往日;他常常听戏,听京戏,听每一个地方各不相同却同样让人不忍离去的地方小调,却再也没有开口唱过。
咿咿呀呀的哭诉仍然在月光中回荡,陆定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沈初霁的房门前。他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月光落进门内,随之被打开的还有陆定远封在心底的旧梦。
罗夕宸伏在床边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沈初霁的被角上。而沈初霁,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睁着眼望着漆黑的房梁,听见响动,她眼睫极快地一颤,立刻闭上了眼,呼吸却泄露了一丝仓促。
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走近,俯身,小心翼翼地将罗夕宸打横抱起。妻子在睡梦中轻轻咕哝了一声,头靠在他肩头。他动作顿了顿,将她更稳地抱在怀中,转身出门。
将罗夕宸安置在自己床上,盖好锦被,她却被这番动静扰醒,睡眼惺忪:“长风?”
“接着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是罕有的温和。
她朦胧中抓住他的袖口,“别太苛责她,她不会......”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
再回到那间病房时,空气仿佛比方才更凝滞了几分。
陆定远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薄月光,走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两道视线在黑暗中无声交汇,他知道她醒着。
“醒了就不必装了。”他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低沉,没有责问,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床上的人影微微一僵,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在暗夜里,清亮得让人无所遁形。她把枕头竖放,支撑着散架了一样的身体,慢慢坐起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无形的丝线,越缠越紧。
陆定远缓缓坐下,目光如炬,似乎是要审讯她。“既然归心似箭,又何必回来?那不是你盼了两世的地方吗?”
“你是以国民政府陆军中将的身份在审讯我,还是以陆家军军长的身份来跟我谈合作?”
“合作?你现在算是贵党的钦差吗?”
“话既然说到这里,那就先公后私吧。陆军长,第五战区大部分军队已经撤离,大别山地区只剩下了我们两支抗日武装。现在中日双方都进入了休整,但休整不是停战,如果敌人进一步推进,我们身后的长沙就是重庆最后一道门户。西南沦陷,就算我们中国有再大的国土,也退无可退了。我不知道您是否真的认可敌后游击战的真正价值,但是牵制日军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陆定远苦笑,沈初霁的冷漠是他始料未及的,“我人都已经在敌后了,还谈什么认可不认可。合作可以,但是重庆那边不能走露任何的风声,我这几万的的弟兄虽然小的不够老蒋塞牙缝,但也不能像东北军一样成了战场上被消耗的炮灰。”
“当然,具体的合作细节可以协商,我会向上级传......”沈初霁脑袋里电光石火般闪了一下,“你知道我是。”
“落魄的中将,忧郁的妓女,似曾相识是不是?”
这几乎已经是明示,他已经知道了沈初霁军统特务的身份。
“合作的事既然你说了不算,那就派说了算的人来谈。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试探和传话的路上。”陆定远强装冷漠和公事公办,收起进门时的疼惜和愧疚,但看见她那双清澈如玉的眼睛,还是下意识低头躲避,“红事谈完了,该说说白事了吧。”
“对不起,”这倒是真话,沈初霁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搭在棉被上的手,指节悄无声息地攥紧了,“那些谣言、靠近,都是做戏。”
做戏又如何?于他,更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好梦。
“你的戴老板派你来的任务是什么?”
“防止刚刚说的事情发生。”沈初霁只说了一半。
“那你岂不是监守自盗?”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外敌已然夺走我半壁江山,兄弟阋墙却毫无自省之意,他们还怕我监守自盗挖的这点小洞吗?我只恨自己只有两只手,挖得太慢,撬得太少。”
“可你白白蹉跎了半年。” 陆定远的声音沉缓下来,那半年的时光,是她心头一根不敢触碰的刺,也是他所有不甘与疑虑的根源。他向前微倾,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庞,眼神锐利如鹰隼,试图穿透她所有的伪装,“若你从一开始便坦言与我的渊源,何至于在那暗无天日之处空耗一百八十余日?难道说,”他喉结滚动,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压抑的痛楚,“你就那般倾心于那位医生,那般急不可待地,要与我陆定远划清干系?”
“我......”沈初霁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初次受审,她便明了,名姓不过是借口,他们真正忌惮的,是她在巴黎可能被“染红”的身份。她故意没有交代自己与陆定远的关系,是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否已经暴露,从宣读誓词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如果把他也牵扯进来,纵使他母亲手眼通天,家财万贯,又如何能将一个被疑心“染红”的将领漂白?更何况,他此前拒不出兵江西,已引猜忌。届时,数万陆家军必遭倾轧、分化,终成权力祭坛上的灰烬。
除此,如果命数已定,她更希望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在今生能够圆满,就算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一人”不是她沈初霁,又有何妨?只要他能免于前世那般蚀骨的孤寂,她便心安。
陆定远以为沈初霁是默认了,一股夹杂着痛楚与自嘲的凉意,从心底漫起。他强逼自己维持表面的冷硬,“既然戏已经开演,那就要演完。只是这唱戏不比寻常,砸在台上,丢的不是面子,是你我,还有陆家军几万人的命。我会竭力配合,也请你在你的老板面前拿捏好分寸,唱好你的词。”
“那罗姐姐呢?她忽然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你既已决意与她共度此生,过寻常夫妻的安稳日子,你我的这出戏,就注定唱不下去。”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迫人的视线,“我不想伤害她。”
“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我也不想让她留在这里,看我每天满身硝烟地从死人堆里走出来。”
剩下的话就不必说了,等罗夕宸离开,这一出《盘妻索妻》的戏才会正式开演。
沈初霁望着那扇门,唇角缓缓牵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方才他抱起罗夕宸时那片刻的停顿,两人之间流淌的那种无需言说的亲昵与默契,她看得分明。有些东西,已然不同。他曾视罗夕宸如姐姐,敬重有余而亲密不足;而今,他是真真切切,将她视作了此生携手、祸福与共的妻。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月光勾勒出那枚戒指冰冷的轮廓。它圈住她的手指,也圈住了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往与使命。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它褪下,指尖感受到一阵脱离束缚的微凉。然而,仅仅一瞬,她又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将它重新推回原位,牢牢地、紧紧地,箍住了那根纤细的手指。
月光如水,戒指寒凉,冷过三天前的那场雪,冷过前世倒在弄堂里的那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