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长桌铺着雪白桌布,上面摆满了在这个战时显得过分奢侈的果盘、糕点和冷盘。一侧的吧台后,侍者正为军官们斟满葡萄酒与威士忌。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一起,衣着光鲜的将领与穿着素色旗袍的夫人、小姐低声谈笑,几个苏联军事顾问被簇拥在中央,显得格外醒目。
陆定远目标明确地朝那长桌走去,然后把一个小蛋糕递给沈初霁,“尝尝吧,回去了可就吃不到了。”
沈初霁将信将疑地接过,她总觉得陆定远过分温柔了,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她尝了一口奶油,甜而不腻,确实不错。
但陆定远很快就暴露了,他一个接一个地塞给她苏打饼干、水果和面包,也不等她吃完,就接着塞下一个,还贴心地递来一杯葡萄酒:“喝口酒顺一顺,别噎着。”
沈初霁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想开口反驳,却被塞了满嘴的甜腻与酥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他,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被惹恼了的猫。
等她终于腾出嘴来说话时,她才反应过来,“你这是挟私报复!”
陆定远也不狡辩,眉毛一挑,“这叫一报还一报。”
“你......”沈初霁生气地指着他,全然忘记了这是在满座皆是高级将领的酒会上。
“哟,陆军长!稀罕呀,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貌美的下属?”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两人转头,看见一位身材微胖、领口缀着两颗将星的中年男子端着酒杯走来,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陆定远面色瞬间恢复冷峻,微微颔首:“刘军长。这位是我的翻译官,杨云澜。”
刘军长呵呵一笑,意有所指:“原来是才貌双全,杨副官真是好福气啊,能得陆军长如此……悉心照料。”他特意加重了“悉心照料”四个字,眼神在他们过于亲近的距离上打了个转。
就在这时,战区李长官陪着一位肩膀宽阔、留着浓密胡须的苏联陆军中校走了过来。
李长官看到陆定远,招了招手:“定远,你来得好。切尔尼科夫中校刚问起我们后续的防御部署,你一直在前线,最有发言权。”
沈初霁立刻将口中的食物迅速而优雅地咽下,挺直脊背,恢复了副官的干练姿态。
切尔尼科夫中校出身俄国贵族,在这种场合下更习惯用法语,但语气有些粗鲁:“陆将军,你们的士兵很勇敢,但勇敢不能弥补战术和火力的愚蠢!在平原和丘陵地带,用静态的阵地战对抗日军的技术优势,这是自杀!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更好的计划?”
陆定远目光沉静,待沈初霁清晰流畅地翻译完后,他略一沉吟,用沉稳的声音回答,沈初霁紧随其后,将他的话语转化为精准的法语:
“您批评得对。阵地战失利,根本原因在于以我之短,攻敌之长。”
他话语一顿,目光扫过李长官和苏联中校,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因此,职部认为,放弃与敌进行大规模兵团决战的幻想,贯彻我们委员长空间换时间的策略,发挥我幅员辽阔、兵源充足之优势,化整为零,深入敌后,以广泛的游击战、破袭战,攻击其漫长的补给线,消耗其兵力,使其占领区永无宁日!”
切尔尼科夫中校灰蓝色的眼睛果然敏锐地眯了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陆定远,在下午结束的军事会议上,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位寡言少语的陆军中将,“据我所知,这一战,各参战部队皆损失惨重,你的部队战绩不小,但伤亡远低于友军。除了战术灵活,是否还有什么我们大家不知道的锦囊妙计?”
此话一出,一旁的刘军长也竖起了耳朵,李长官的目光中也带上了探究的意味。
陆定远心中凛然,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混合着疲惫与无奈的苦笑,“或许是因为家学渊源吧。”
众将领不禁失笑,切尔尼科夫中校疑惑地看向李长官。
刘将军解释道:“顾问,您有所不知,陆将军出身并州,他的父亲最初只是丹城山里的一个马匪,几年时间合并了不少小山头,正是占山为王,风光无限的时候,哎,摇身一变成了大清国的一县守备,正五品的大员呐,顶戴花翎没带几天,赶上武昌暴动,白条子一系,成了起义的革命党了,一路猛进,直打到省城,那架势比当年闯王进京也不遑多让,自立督军,这才有了陆将军现在的根基。”
陆定远闻言,连忙摆手自谦,“家父当年那份英武,职部望尘莫及,不过是学了些皮毛,加之我部成军于北方,官兵多出自山区,对大别山北麓这类丘陵地形的适应性和机动性强一些,更熟悉如何利用山沟树林来规避炮火罢了。”
切尔尼科夫与李长官交换了一个眼神,未再深究。
陆定远见李长官表情微妙,把手里的酒杯交给沈初霁,挺直身子,右脚“啪”的一声靠向左脚,声音朗朗,足以让周围一小圈人都听得清楚:“长官,职部陆定远,愿率本部将士,为大部队西撤担任最后掩护!任务完成后,我部将不再后撤,就地扎根,做党国牢牢扎在日寇的腰眼上的一颗钉子,让其寝食难安!请长官批准!”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李长官目光深邃,切尔尼科夫中校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而一旁的刘军长,脸上的笑容僵住,酒杯顿在了唇边。沈初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清晰地翻译出他每一个决绝的字眼,心中巨浪翻涌。
满座皆静。这个在下午军事会议上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竟被他主动揽下。片刻后,四周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掌声。李长官在众意之下,只得点头应允。
陆定远颔首以示感谢。
众人目光汇集于他一身,掌声未息,他突然感觉颅内一阵刺痛,几乎要站不住。
沈初霁察觉他的异样,稍往前挪一步,贴得陆定远更近。他强撑着,不知何时攥紧了她的衣角,那力量,险些让她往前栽倒。
直到掌声平息,众人的目光离开陆定远,沈初霁才把提前捻成粉末的药抖入一杯橙汁中递给陆定远。
喝下之后,陆定远头痛得到缓解,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他沉着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副官把你的药放在我的军装里了,我改军装时发现的。我见过这种药,你终究还是没能躲过那一枚弹片。”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记得那么多。”
“什么时候的事?”
“你怎么不替自己祈祷忘记前世的痛苦呢?”
“长城抗战那次吧?”
“我越来越觉得你说得对。”
“在巴黎你明明有机会取出来的。”
“忘记才是最大的幸运。”
“留着它,就是给自己留着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
“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记我一辈子吗?”
沈初霁怔怔地望着陆定远那双眼睛,望着她的时候,总是充满忧伤。
酒会上的喧嚣对于他们来说渐渐远去,只剩下彼此。他们比谁都清楚,横在彼此之间的从来都不是罗夕宸,甚至不是红与白之间的泾渭分明,而是各自的那份执念。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沈初霁曾以这样的理由告别了林家航,却没有办法再一次欺骗自己忘记陆定远。或许是因为他与那些只为在她身上发泄**的嫖客相比过于温柔,又或许是他帮她找回了那个锁着她青春的箱子。
可献祭自己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她做不成罗夕宸,也不想做罗夕宸。
戴上那枚戒指,不仅是为了推开他,更是为了提醒自己,假戏不可真做,真情必须假意。
前世种种,在眼中流转。所有的甜蜜、遗憾、欢愉、悔恨都被藏在角落里的军统同僚尽收眼底,也随着林家航的一声“别来无恙”打断。
他这句话是对陆定远说,眼睛看着的却是一身少校军装的沈初霁。
陆定远像是被突然惊醒一般收回那缱绻的目光,看向林家航时,已经带上了些许敌意,“看来林少校离开我陆家军,在中央航校挺受器重啊,这才几年时间,已经是中校了。”
“论升迁,我哪里比得上陆军长呢,像您这样的年纪就当上中将的,可没有几位。”
陆定远冷笑,“我要是早知道中校也能参加这样的酒会,就直接派我的副官长来了。”他漫不经心地端起橙汁抿一小口,看向窗外沉沉的夜晚。
“我确实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酒会,我来司令部取一份文件而已,碰巧看见您身边的这位少校,觉得有些眼熟,所以进来看看。哦对了,这份文件可能跟您还有些关系。”
陆定远瞥了一眼林家航递过来的航委会文件,“你们航委会的文件,与我们陆军有什么相干,就算是协同作战的命令,也该由战区司令部下达。”
“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定远不耐烦地接过,里面是一张结婚申请。但那上面的一个名字“陆定霄”让他眼前一亮,难不成他那个处处留情的父亲真的在外面留下了什么私生子?
林家航趁着这功夫问候沈初霁,“你终究还是选了他?”
但沈初霁现在作为杨云澜,是不认识他的,“这位.....中校,我们认识吗?”
林家航只是愣了一瞬间,立刻猜到或许沈初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笑着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了。”
陆定远把文件还给林家航,“你的队员结婚,又不是你结婚,一个少尉结婚也要邀请我参加吗?”
林家航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令弟结婚,你作为唯一可以到场的家人,不应该参加吗?”
陆定远重新打开文件,再看一眼结婚申请上那位少尉的照片时,他才感觉到了陆家人眼睛里独有的那一份野心和匪气。
“令弟陆定奕四年前报考中央航校,我正好担任他的教官,他在航校的第二年就改名陆定霄,你这个当哥哥的竟然完全不知情?”
“这是我家的家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置喙。”
“我只是觉得结婚这样的大事,还是有家人在场比较好,证婚人本来是我,如果你要来的话,我可以让给你。婚礼就在明天,机场的机棚里。”
“林队长自己结婚了吗?就要给别人证婚。”
“有谁规定证婚人必须已婚吗?也请陆将军不要懈怠,毕竟我还在等我的......西子姑娘。”离开时,林家航特意多看了一眼沈初霁。
即使她为他唱的那首歌,他至今还不知道歌名,但很多次升空、回航,那缠绵的旋律都回荡在他的机舱。
***
深秋的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简陋的土跑道,扬起阵阵沙尘。陆定霄婚礼的“礼堂”,就设在停机坪附近。几架霍克-III战斗机静静地伏在周围,像沉默的证婚人。
机油和尘土的气味混杂在空气里。前来观礼的,只有他的十几位袍泽,以及几位地勤人员,连日备战的疲惫,因为这场婚礼一扫而光。
陆定霄站在机棚隔出的休息间里,指尖抚过军装前襟——这是妻子昨日亲手浆洗的,连每道褶痕都透着她的心意。
门外传来脚步声。
林家航正为队员整理衣领,抬眼时却微微一怔。陆定霄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门边,戎装笔挺,肩章上的将星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
“五哥。”陆定霄快步上前,眼底漾开笑意,像投石入湖漾开的涟漪。
当他出现在休息间的门口时,陆定霄一眼就认出了他的五哥,本就清澈如水的眼睛更添一丝光彩。
陆定霄像小孩子一样跑到他面前,陆定远却如同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但永远无法舍弃的血脉亲情让他在看到这个少年如同阳光照耀到湖面上一样的眼睛时,不禁抬起双臂,像真正的兄长一样从肩头到袖口,抚摸过那整洁的军装。
“这一身真好看,怪不得那些女学生、女护士都想给你们空军写纸条。”
陆定霄抿着嘴唇,笑得羞涩,“五哥这身将官服更好看。”
“后天就要走了吧?”
“五哥怎么会知道?这次任务是绝密。”
陆定远知道的其实不止这些。林家航离开之后,陆定远找到了同样在酒会上的空军联络处处长。那位处长告诉他,陆定霄将于三天后执行一次护航任务,航线情况不容乐观。
陆定远并没有回答,而是走到桌前,拿起军帽,替陆定霄戴上,“我刚刚来的时候看见了,你的太太很漂亮。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还能给她准备一身那么好看的婚纱。”
“是嫂子送来的。”
没想到她做事如此周全,对自己的弟弟竟比自己这个兄长还要上心。
“你也清楚此次任务九死一生吧。”
“是。”
“那你知道她剩下的日子要怎么过吗?”
陆定霄垂首不语。他何尝不曾思量过这些,只是总想着,若能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日来相爱,便不算辜负。
“不,你不知道。她大学还没毕业吧,你知道一个女学生数年苦读,在武汉那么热的夏天准备联考,考上武汉大学,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一个被学校开除的学生,或者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想要在这个乱世活下去有多难吗?她会活下去的,我知道,因为我见过。可那些,她本不该经历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陆定远脑子里全都是前世的沈初霁在空军俱乐部一个人喝酒的样子。
陆定远看着他低垂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昨天找了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四妈妈,她已经在为你周旋,不日就会有调令,送你去昆明的航校。后天的任务,不必去了。”
“五哥!”陆定霄猛地抬头,却在触及窗外那道白色身影时,所有话语都哽在喉间。
陆定远转到他身后,双手压在他肩上,看向那个穿着婚纱的新娘,“想报国,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她的青春,只有一次。”
看着那身洁白的婚纱,以及新娘手里捧着的那一束淡黄色的野菊花,陆定远好像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那个沈初霁:她同样穿着洁白的婚纱,靠在林家航的身旁,笑靥如花,手里捧着的是一束火红的山茶花。
陆定霄看着自己的妻子低头轻嗅手中的花束,热泪不知何时顺着脸颊滚下。他转过身,擦干眼泪,已经没有了懊悔,“五哥,我就算不结婚,也要上战场。我会取消婚礼,让她改嫁,还她自由。”
他敬了个军礼,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
陆定远的声音不高,却让陆定霄定在原地。
“你还记得我们的父亲长什么样吗?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他从未给我机会好好看看他,我只记得他的背影,孤独、老迈,这不是同情,而是憎恶。离开并州城之前,不管我在哪,都能听到他的消息,人人都说他是并州城的‘土皇帝’,但他更是一个暴君。我的老师,不,是你的启蒙老师,杨承佑老先生曾经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孤独,是因为他怀疑一切,他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我是他的儿子,所以把我留在丹城山十年,他不相信我母亲,所以要留着我做人质;他暴戾,是因为他恐惧,他觉得所有人都在觊觎他的位置,所以他可以因为一个噩梦杀人,也可以因为一个好梦赦免一个人。他精明,他算计所有人,所以也被所有人算计,你看看我们那几位妈妈就知道了;他天真,天真到以为靠权利就可以掌控和玩弄所有人,天真到以为只要给他的儿女们钱,送他们去读书,就可以让他们回来为自己效力;天真到以为在婚礼时告诉他们何为男人就算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死也不要做那样的人。”
看着桌上那枚胸花,陆定不知为何想起了他的婚礼,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亲。
“我们六个当中,你是最有可能忘记他的人,或许也会是唯一个不会像他的人。”
在陆定霄的五个哥哥和姐姐当中,他最崇拜的就是他的五哥,尽管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寥寥数语,关于陆定远在战场上的传奇。但他好像现在才清晰地看见真正的陆定远,原来总打胜仗的五哥也只不过是一个被父亲遗忘在角落的孩子。
他轻唤一声:“五哥......”
陆定远拿起桌上的胸花别在弟弟胸前,又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军帽,“你的嫂子,如果不是你刚刚提起,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我现在真的......好想她。”
“可是......”
“婚礼之后,你的太太,我会安排她去重庆,跟着你嫂子,她想读书也好,想做事也罢,都会有人照应。”
“五哥,我确实不懂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你才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像父亲,也最不像父亲的人。”
“去吧,你的新娘在等着你。”
望着弟弟离开的背影,他第一次体会到为人父般的心情——原来血脉相连的牵挂,是这样沉,又这样暖。
门开时,一道身影立在暮色中。沈初霁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校官服整齐挺括。看见陆定霄,她微微一笑,目光却越过他,与陆定远相遇。
陆定远惊讶地回头,他让她去给新娘送“贺礼”,就是为了支开她,却不曾想,还是被她听到了。
但沈初霁眼中并无悲戚。陆定远方才说的,都是她第一次拒绝林家航时的理由。这些从未与人言说的往事,原来他都懂。
这又让她怎么能忘记他?这世上最难的,从来不是遗忘,而是被懂得。
老旧的留声机里流泻而出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沈初霁与陆定远站在最后,看着一对新人在优雅却忧伤的音乐中许下对对方最庄重的誓言。
陆定远在所有人都注视新郎和新娘的时候看向沈初霁,看着她温柔而欣慰地笑容,想起她曾说过,她与陆征尘是在教堂举行的婚礼,那么她大概也穿过这么美的婚纱吧。
“他们比我勇敢。”沈初霁好像是对陆定远说的,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
“什么?”
“如果我当年没有犹豫,我和他或许会有更多的时间好好记住彼此。”
那个“他”,当然是林家航。
但这一次,陆定远不再生气。如果他还有机会参加她的婚礼,他也会祝她幸福,就像她祝自己生日快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