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到军部,杨云澜还是只能等在门外,看着门内一片忙碌。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纸张的焦糊味,院子里,几个参谋正将成箱的文件倾入火堆,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墨迹,那些曾代表着一道道防线、一次次作战计划的图纸与命令,在烈焰中蜷缩成黑色的蝴蝶,随着秋风四散纷飞。
士兵们沉默地搬运着物资,脚步沉重而迅疾。骡马不安地打着响鼻,驮着拆解下来的机枪和迫击炮。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麻木的效率。
但又那么几个人与周围的士兵格格不入,他们大多戴着眼镜,年纪很轻,神色冷静,行动间带着一种学究式的精准,与周围野战部队的粗犷格格不入。他们抱着一个个沉甸甸的、贴着“绝密”封条的檀木箱子,步履匆匆却毫不慌乱。
所有从机要室搬出的箱子都被分为两类:
绝大多数被直接送往后院,在机要室主任亲自监督下,使用特制的化学溶剂和粉碎设备进行销毁。火光与化学药剂的烟雾中,所有的文件都迅速化为无法复原的糊状物或青烟。
仅有极少数三、四个以钢条加固的箱子,在被用特制铜锁反复检查后,由高志成亲自带领一个精锐警卫班,搬上了一辆加挂了防雨篷布的卡车。
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不是交战,而是工兵在爆破无法带走的重型装备和仓库。每一声巨响,都像一记重锤。副官坐在驾驶位上,在罗翰宸进去之后就立刻放松了挺直的脊背,点燃一根香烟抽起来。
“一退再退,离家越来越远喽。”他近乎冷漠的语气似乎藏着无数的不甘心。
他百无聊赖地扭过头来,目光落在杨云澜身上。
“杨小姐,我一直有个问题特别好奇,杨小姐可否为我解惑?”
“王副官客气了,您问就是。”
“据张岳所说,你们在双河镇暴露之后,至少有四个日本人在追着你们跑,你让他去送情报,自己断后,可是你既不会功夫,也没有武器,是怎么逃脱的,又是怎么在第二天毫发无伤地回来的呢?难不成春望楼还教些拳脚功夫?”
杨云澜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但她仍然笑着回答:“春望楼不教拳脚功夫,教的是怎么对付男人,”她缓缓地垂下眼睑,再抬眸,眼波流转,像一江春水在眉眼之间荡漾开来,柔软的腰肢原本靠在敞篷车的车门上,轻轻一发力,整个身体便宛如一条水蛇向副官靠近,极尽妩媚,“日本兵是敌人,也是男人。”
王副官在她温热的鼻息间渐渐迷失,好像被水蛇缠住一般,直到香烟燃尽,灼烧到手指,他才恢复了理智。
“杨小姐的本事果然.....厉害,”他显得有些慌乱,赶紧转过头去看远方绵延的群山,“不过我也提醒一下你,大别山这个地方,有日军,有友军,有土匪,还有连土匪都不如的叫花子部队,跟着常叔去采药,别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三言两语就被说动了,他们迷惑人心的本事可不比你差。自己被迷了心窍不要紧,连累军长,害死我们全军可就是谁都容不下你了。”
杨云澜的心猛然一颤,脑子里迅速闪过伤兵营里的每一张脸。但门内一声高喊打断了她。
“副官,带她进来!”是罗翰宸的声音。
王副官恢复了他的傲慢,又是一声似曾相识的“请吧。”
祠堂已经空了,陆定远站在这个村子里最宽阔的天井之下,看见斑驳的木门外,沈初霁如同一阵清风般进来。
他又一次在寂静无声中心潮澎湃。
罗翰宸沉着声音说道:“人,我还给你了,她的生死就不归我管了。但你记着,只要她在,我对你,先是姐夫,后是兄弟,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姐,我......”
“不会的,”陆定远说得斩钉截铁,在罗翰宸耳边低语时,却满是失望,“你没看见她手上的戒指吗?她已经,结婚了。”
那言外之意便是,他们再无可能。
罗翰宸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可他仍然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
残阳如血,将大别山北麓的群山染成一片赭红。浩荡的车队蜿蜒在崎岖的山道上,扬起的尘土在夕照中浮动,像一场迟迟不散的旧梦。
车厢里,沈初霁与陆定远并肩而坐。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掌,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步枪安静地伏在沈初霁膝上,偶尔甩动的尾巴扫过她的指尖,像是在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明明是我救了它。”陆定远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掩饰的涩意。
自从杨云澜回来,步枪就鲜少出现在军部了,它常跟着杨云澜在一团的伤兵营转悠,连杨云澜在炮火中寻找伤员也跟着,甚至帮她救了不少人。
沈初霁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也是你把它送给我的。”
“我该叫你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那枚戒指在昏黄的光线中闪着冷硬的光。
“当然是杨云澜。”
“可我把步枪送出去的时候,那个人不叫杨云澜。”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疏离,“你嫁人的时候,用的什么名字?他怎么称呼你?”
“他叫我……陆太太。”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定远心上。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几乎以为那是属于他的称呼。
“他叫陆征尘。”沈初霁抬起眼,目光如西伯利亚的寒流,将他所有的狼狈都冻结在眼底,“想知道更多吗?我们在上海的教堂结婚,每天一起上班,一起照顾病人,然后……一起回家。”
每一个“一起”,每一声“我们”,都像一根针,扎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本该是他们的生活,可是因为他姓“陆”,所有的一切就都成了虚妄。他那么想摆脱这个姓氏,可偏偏得到她的那个人也姓“陆”。
“既然他那么爱你,怎么会让你一个人离开上海?”陆定远打断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
“因为他不是你。”她的回答冰冷而精准,“他只是一个医生,只有一条命,只能换一张船票。”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通讯兵勒马与车辆并行:“军座!战区急电!”
陆定远眼中的波澜瞬间敛去,他迅速阅毕电文,沉声下令:“传令全军,由参谋长统率,按原计划向枣阳转进,加强警戒。”
命令下达,车队缓缓停下。陆定远正要推门下车的刹那,沈初霁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武汉之后,将是漫长的相持。”
他的动作顿住了。
“大战役会减少,整训和整合即将开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陆定远猛地回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她脸上。所谓的整训,对于他这样的地方杂牌军来说,不过是拆分和缩编的借口。
“这次老河口的会议,总结是假,试探和划分势力范围才是真。”她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你若不想部队被当成肥肉分食,就不能只带着耳朵去听。”
这些话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盘旋多日的疑虑。许多零散的预感与判断,还有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情报,,在这一刻被串联成清晰而危险的图景。
“仗打到这个份上,看上去是日本人赢了”她眼神深邃如古井,“可老话说得好,贪多嚼不烂,他们在正面战场上弄不出什么大动静来了,敌后就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高志成立即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敌后游击战是“他们”才会使用的战术,他轻声提醒陆定远,“军长......”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我知道有很多人看不上游击战,把着看成难成大器的小打小闹,可是自抗战以来,我们的第一场胜利,平型关,就是这种小打小闹取得的。”
“我并非看不上敌后游击战,只是我更在意你,所为何来?你主动来找我,我真的......高兴了很久,可是你又故意放出那么多的谣言,真的只是让我接你回来吗?还是奉了谁的命?”
短暂的沉默在车厢内蔓延。远处传来士兵整队的口令声,暮色渐浓,山风渐冷。
高志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发,但陆定远说:“把东西交给她,这次她跟我去。”
“军长!”
“你不是老跟我抱怨事太多吗?我今天就给你的副官处添一个人。”
陆定远下巴一扬,指向沈初霁,“高志成是副官长,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直属长官,他是上校,你想要什么衔?”
沈初霁受宠若惊,“想要什么都给吗?”
“要不我这个中将你来当?”陆定远的声音甚至有些宠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讨厌她,对她生气,就像无法掌控生死一样,是他做不到的事。
“我脸皮还没有厚到那种程度,中校吧。”
“好,少校,给她拿一套军装过来。”
沈初霁趁他上马的时候偷偷斜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军阀!”
“还愣着干什么,上马!”
当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与陆定远并辔而立时,最后一缕夕阳正好掠过山脊,将他们的身影勾勒成苍茫暮色中的一道剪影。
马蹄声起,两人带着一支精干的小队,脱离了大部队,奔向通往老河口的那条未知之路。
山路蜿蜒,前路未卜。沈初霁策马跟上陆定远的步伐,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起风了。”
“风起青萍,没有你,我还真看不到这青萍之末。”陆定远似乎话里有话。
天慢慢黑下来,他们赶路的速度稍减。陆定远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扔给沈初霁,是她之前送给他的梨膏糖。
“你去双河镇不过一天时间,做的事可真不算少。”
沈初霁把糖放进嘴里,盯着那糖纸好像想起了什么。
***
到达双河镇的第二天早上,沈初霁去杂货铺之前,在闹市的一面墙上,画了一朵山茶花。从银楼出来,她翻过一家妓院的后墙。
凉亭下,一个穿黑布短褂的男人早已等在那,看见沈初霁走来,面上立刻有了欣喜之色。
“沈教官,多年不见,你怎么也来了双河镇?”
“梁俊,当年在特训班就数你能说会道,没想到还真成了堂子里的一把大茶壶。我不仅来了双河镇,我还是你们的信使。”
“信使?难道是军......”
“是,他派我来联络你们,现在战事正酣,正是需要你们的情报的时候,但是好几天不见消息,所以派我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
“我们内部出现了叛徒,不过发现的及时,几条线上的弟兄都进入了静默,暴露的也安排了撤离,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是电台坏了,缺了一个关键的零件,还没修好。”
“那这样吧,你把这个情况用你们的密码写下来,再留一个联络方式,我带回去,缺什么零件先让军部想办法,然后给送过来,等你们清除了内奸,再恢复联络。”
***
不绝于耳的炮声渐渐远去,到达战区司令部时,弦歌不辍,灯火辉煌,如果不是耳边还有人在谈论前线的战局,大概没有人会想起,此时的武汉,已经危若累卵。
这座临时征用的洋楼,脚下的地板光可鉴人,头顶是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醇香、葡萄酒的甘醇以及女士香水若有若无的气息。但陆定远显然更习惯前线的硝烟、汗水和血腥味,刚进入宴会厅便轻咳了几声。
沈初霁为了把军装改得合身,晚来了一会。
第一次见她穿军装,陆定远有那么一瞬的失神。黄绿色的呢料熨帖地勾勒出她挺拔而柔韧的身形,束紧的腰带显出不盈一握的利落,领章上小小的校级徽记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与她清冽的眉眼相得益彰。那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恰好被军帽妥帖地收拢,几缕仍有些发黄的发丝轻贴于鬓角与耳后,更衬得她面容清冽。
他嘴角带笑,眉眼却有当年在并州城做纨绔时的风流,在她耳边低语,“真是好一朵军统养出来的野玫瑰。”
沈初霁被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暴露了。
“难道不是吗?你自己说的,歌乐山下的特训班,综合成绩第一的优秀毕业生。”
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放下,“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吗?”
“以前都是些碎片,这些年慢慢地拼出一些了。不过我记得你不怎么会缝纫吧,在上海的公寓里,不小心撕破了你的衣服,你说再买件新的。”
“因为你有钱啊,林家航的军装和飞行夹克不合身,都是我替他改的。”沈初霁的眼神里带着些挑衅,但更像是恃宠而骄的侍妾。
陆定远深吸一口气,假笑道:“你一定要拿你那些已经死了的丈夫来气我吗?”
沈初霁回以他同样的假笑,正了正自己的帽子,“走吧,我的将军,戴好面具,该入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