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骁的伤并不算重,她仔细看了看之后,熟练地打开器械包,把要用到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到桌上,然后用镊子夹起浸饱棕褐色碘酒的棉球,动作稳而准地开始消毒。
“团长不怀疑我了?”
袁骁在冰凉的触感中抬起头来,略显惊讶地看向杨云澜。
“团长观察了这么久,看出我是什么人来了吗?”
“中国人。”
杨云澜无奈地笑了一声,换了一把更小巧、尖端带着细钩的探针确定子弹的位置和深度,“原来团长还怀疑过我是日本人。”
探针尖端触碰到了深埋在肌肉里的硬物。
“日军现在在小界岭正面久攻不下,势必要从侧面的鹰嘴涧突破,如果让他们从这里渗透进来,他们就能迂回至整个沙窝防线的侧后。军长用兵,一向讲究谋定而后动,现在按兵不动,一定是情报出了问题。我需要一个人到双河镇进行侦查。”
“你有自己的侦察兵。”
“可他们都被抓去给日本人抢修公路了。我需要一个女人。”
“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你既有勇气,也有能力。”
手术刀贴着皮肤划出更大的创口,袁骁疼到脸部抽搐。她有条不紊地迅速用纱布按压止血,同时左手已拿起扩创钳。
组织镊探入创口。袁骁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几乎将后槽牙咬碎,才遏制住手臂本能的闪躲。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臂弯里那搅动、剥离的尖锐痛苦。
然后,所有的力道猛地一松。
“铛啷——”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搪瓷盘里响起。一颗沾满鲜血、微微变形的狙击步枪弹头躺在盘底。
“七年前,钻进督军胸膛里的也是一枚狙击步枪的子弹,如果那个刺客在我的麾下就好了。”
袁骁接二连三的试探,让杨云澜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暴露,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呃……”袁骁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瞬间爆出青筋,右手死死攥住了条凳边缘,指节捏得发白。
但她马上调整了状态,手指翻飞,细密而匀称的缝线在她指尖下迅速收拢着那个狰狞的伤口,最后剪断缝线,用一块纱布覆盖包扎好,“伤口一周不能沾水,尽量避免左臂发力。”她抬起眼,直接迎上袁骁的目光,语气带着医者的郑重,“一旦发烧,立刻告诉我。”
尽完了医者的责任,杨云澜准备离开,却被袁骁拉住了胳膊。
“是威胁吧?那桩旧事或许对团长这样的新派无所谓,但是督军的旧部呢?他们不说,不代表对我没有杀心。如果我不答应,团长是不是就要把我送给他们?”
“是请求。我陆家军以军长为最高统帅,就算是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只要军长说不,那也是一张废纸,何况是副军长发的一张通缉令。军长说你姓杨,你就是姓杨,其他半个字都不会传出来。你把这些伤兵照顾得这么好,难道就是为了看着他们再死一次吗?”
杨云澜沉默了。
他喘了口气,核心意图终于托出:“你的新身份是汉口戏班台柱,张岳是你的哥哥,也是戏班里拉胡琴的。你们的目标是接近日军中队长佐藤,摸清鹰嘴涧的布防。”
杨云澜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但袁骁知道,她同意了。这让他更感愧疚。一个军人要拜托一个平民百姓,一个女人去为他们侦查敌情,他算什么军人,又算什么男人呢。
再从帐篷里出来时,杨云澜已经换上了一件朴素但极干净的阴丹士林旗袍,是在上海城隍庙差点见到陆定远时穿的那件,耳畔那对流苏耳环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腕间一只银镯子有些发黑,是陆征尘送给她的。
平日里,士兵们习惯了看她素面朝天甚至满身硝烟和血污的样子,只觉得她应该是上海堂子里一个生意不怎么好的长三。但今日只是薄施脂粉,整个人便如蒙尘的明珠被拭去尘埃,散发出一种与这硝烟之地格格不入的清辉。
有些士兵看她的眼神已经变了,但并不是淫邪,而是渴慕,渴慕拥有一个这样温柔的姐姐。在那些无眠的夜晚,他们带着燥热的**来到她的帐篷前,看到的却是月光下,一桌,一椅,一壶茶,一个人。
“抱歉,你们的师座只给了我一把椅子。喝茶吗?茶庄里不值钱的茶叶末子泡的。”
她的声音像月光一样轻柔,让人平静,也让人想家,想起夏天晒场上月华如水的晚上,母亲一上一下的手腕里蒲扇扇出凉爽的风,想起冬天院子里风和日丽的晴天,姐姐一扬一落的掸子下把阳光拍进去的被子。
没有人愿意挪动离开的步子,也没有人会想起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她像天上的神女,只在夜晚的幻梦中降临,倾听他们诉说无尽的思念、焦虑、害怕和疼痛。
就连一向严肃的袁骁语气也柔和了些,“春望楼里教唱曲儿的吧。”
“我说《苏三起解》是你们军长教我的,你会信吗?”
他信了,因为他曾有幸听过,他此生最尊敬的钧座在丹城山的薄雾中唱过一小段《贵妃醉酒》。但是在张岳拿起胡琴,撩起长衫准备走时,他却附在张岳耳边道:“看好她,别让她一个人行动。”
***
一辆破旧的驴车吱呀作响地停在镇口哨卡前。杨云澜扶着张岳的手下了车,在日军士兵淫邪的注视与伪军不怀好意的打量中,她微微侧过脸,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像是受惊的鸟儿。
张岳点头哈腰地递上路引与拜帖,杨云澜几句吴侬软语的央求,便让哨卡的盘查草草收场。那士兵的目光,早已黏在杨云澜身上挪不开了。
不出半个时辰,维持会的王会长便亲自领着二人,进入了镇公所。
日军中队长佐藤一郎高坐上首,其他军官陪坐。杨云澜被带到堂前,张岳在一旁调试二胡。
佐藤眯着眼打量她,目光充满侵略性:“你,会唱什么?”
杨云澜微微福身,抬起头时,脸上已换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讨好又有些羞怯的笑容:“回太君,京戏、昆曲都能唱几段,望太君不弃。”
但她既没有唱陆定远教她的《苏三起解》,也没有唱原本在路上想好的《刺虎》,而是选了《玉簪记》。
“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 她开口唱时,和着张岳的琴声,歌声婉转,眼神流转,她一边唱,一边为佐藤斟酒,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他的手背,欲语还休。
佐藤被她迷住了,几杯酒下肚,便得意忘形,与其他军官交谈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了出来。
“……很快,皇军就要打下……鹰嘴涧!”
“看到那边的地图了吗?……我们的炮,山呼海啸,能……覆盖整个山头!”
“等我们从崔家坳的观察所……指引炮兵……哈哈哈……闲愁,很快就有了......”
杨云澜本来的计划是在他们睡着后在镇公所寻找有用的情报,却不想他们的嘴如此不牢,这样就说了出来。
张岳在宴席结束之后催促杨云澜赶紧离开,但她还是选择留下来,在镇公所这几间辟做指挥所的房子里寻找有价值的情报,核实他们在宴席上说的信息。
刚刚进来时看见的电话线主要走向汇聚向二楼西侧一个防守严密,她带着张岳绕到后院,让张岳爬上二楼从窗户潜入那个房间,寻找有用情报,自己则在下面警戒。
沉沉的夜幕之中,张岳和杨云澜走在寂寥的街道上,他拍拍自己的二胡,对杨云澜很是佩服,“还真让你说着了,他们的炮兵阵地,还有补给都在这里了。”
“你直接拿走了?”杨云澜语气急切,还带着一丝责备。
“是啊,咱们又没带相机,那么多情报不拿走怎么记得住?你放心吧,他那地图多得是,少一两张无所谓。”
“自作聪明的蠢货,我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你一定贪心撑死的。拿出来!”
杨云澜气急地抢过张岳手中的图纸,在月光下飞速地记忆,然后原路返回,想把图纸重新放回去。
意外就在此时发生。
张岳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要自己去把图纸放回去,却在离开时被哨兵发现。枪声顿时大作。即使杨云澜提前就观察好了撤退路线,但他们没带武器,只能一路狂奔。
子弹将要击中张岳,千钧一发时,杨云澜推开了他,那子弹便贴着她的小腿划过,她因疼痛踉跄了一下。
张岳拉着她躲在一个拐角处,撤离的小路近在咫尺,负责接应的一个班的人就在不远处。但后面几个日本兵马上就要追过来,杨云澜只能从伤口处蘸自己的血,在张岳的衣服上写下一串密码,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又在末尾加了一朵山茶花,告诉他:“这串密码,只有军长能译。”
然后,她猛力一推,让张岳撤离,自己留下来掩护。
等漆黑的小道再也看不见张岳的身影,身后的追兵已经逼近了杨云澜。她躲在墙后,出其不意地闪现,夺走离她最近的一个日军的步枪,然后一枪托把他砸到在地。
柔弱的伪装已经撕下,杨云澜甚至没有开枪,就解决掉了四个敌人。她取下三八枪上明晃晃的刺刀,在尸体的衣服上擦掉血迹,却并没有踏上那条撤离的小路,反而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晨光熹微,双河镇的街面在谨慎中苏醒,店铺陆续卸下门板。杨云澜便是在这时,如同雾气凝结而成的人影,悄然融入了这朦胧的市井。她不知从何处换来了一身行头——一件半旧的月白旗袍,外罩浅灰风衣,料子寻常,却因她身段的勾勒,平添了几分落难千金的风致。在街上走了一小段后,她停在一家杂货铺门前,向里面瞄了几眼却离开了,绕了两条街之后又回到街上,进去一家银楼。
她走到柜台前,取下手上的镯子递给伙计,“我这个镯子很久没戴,有些发黑,您这能帮我清洗保养一下吗?”
那伙计接过镯子仔细看了看,“当然可以,您请这边来。”
后堂一个房间里,穿长衫的掌柜端坐桌前。
“你迟到了,双河镇失守,这里所有的联络点早该撤走了。”掌柜的语气带着责备。
杨云澜却也不卑不亢,“戴老板派我来的时候,徐州才刚刚失守,谁又能想到,现在日军已经要直逼武汉了。”
“好了,互相推诿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杂货铺那边半个月前就暴露了,你没去吧?”
“我看见里面的伙计懒懒散散根本不想招呼客人,所以猜测他们是在守株待兔等什么人,就没进去,绕了两条街确认没人跟踪才进来这的。”
“那就好。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的身份很安全,没人起疑心,只有罗翰宸这个小叔子怕我抢了他姐姐的丈夫,把我带到了他的阵地上,不让我接近陆定远。但是基本可以确定,陆定远确实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而且非常精确,军部下发给团一级的地图上面,详细地标注了日军的指挥部、火力部署、补给仓库等,但是他们却只在战前派出侦察兵,这样的侦查根本做不出那么详细的地图,具体情报是怎么来的,我得想办法回到陆定远身边才能查清楚。”
“好吧,我会把你的情报转呈给总部,也请你尽快获得更有价值的情报。”
“我会的。”
刚才的伙计正好在此时拿着杨云澜的镯子进来,黯淡无光的镯子在清洗过后重新变得闪亮,她道谢之后接过镯子,毫不费力地套进她纤细的手腕,倒要当心那镯子不小心滑出来。
离开时,掌柜嘱咐她:“你离开之后,我们也会撤离。如果武汉失守,你只能去战区司令部汇报情况了。”
***
陆定远在看见张岳衣服上那一串密码时,就已经翻译出了密码背后的情报:日军第3炮兵中队,明日拂晓前,于崔家坳进入阵地,步兵第2大队,将于24日午时接防鹰嘴涧东侧。
这根本就是最基础的摩斯密码,毫无加密可言。陆定远不禁怀疑,他抬头问张岳:“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团长派我和杨云澜去双河镇侦查,这是她写下来的,说是只有您能译。”
“那她人呢?”
“她负伤了,留下来掩护我。”
“当时追你们的,有多少人?”
“四个。”张岳惭愧地垂下头,把她那样一个铲土都不会的女人留给四个敌人,他甚至不敢再多想。
但陆定远却没再问下去,松了口气,拿着情报离开了。
密集的枪炮声在鹰嘴涧和崔家坳响起之后,双河镇的守军派出主力前去增援,杨云澜趁着双河镇防守空虚返回了一团阵地。
泥污与硝烟掩盖不住那些年轻脸庞上由衷的喜悦。士兵们自发地站了起来,为她让开一条通路。他们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是憨厚地笑着,目光灼灼地追随着她,那眼神里混着感激、钦佩,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她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是脱下了外面那件风衣,就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马蹄声如骤雨般击打在阵地前的土路上,陆定远骑着他那匹黑色骏马疾驰而来。马匹尚未停稳,他已利落地翻身下马,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脚步微顿,右手下意识地按上左胸,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春望楼看见她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但杨云澜这次懂了先发制人,“你要是来骂我的,就免了吧,反正你也知道的,我脸皮厚。”
陆定远看见杨云澜那一副不知悔改还有点得意的嘴脸更加气急,连手里的马鞭都扬起来了,“你真是......”
有自知之明,且一如既往地对他残忍。
风轻吹起她旗袍的下摆,露出原本被风衣遮住的伤口。陆定远顿时气消,用马鞭抵着她的左肩,让她原地转一圈,生硬但温柔。
“就这一处?其他地方呢?”装腔作势的生气和冷漠里夹杂着极度克制的心疼。
“好着呢。”
“下不为例。”
“看情况吧。”杨云澜的语气里毫不掩饰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陆定远从枪套里取出自己的配枪交到杨云澜手中。
杨云澜惊喜,把那支枪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双手捧起仔细打量,“柯尔特,九成新吧,给我了?”
“下不为例。”陆定远一字一顿地又强调了一遍。
她匆匆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但右手已经握住枪柄,试起了手感,向身边的士兵炫耀:“我也有枪了,钧座亲赐!”
陆定远无奈苦笑,转身要走。但杨云澜叫住了他,“唉,”她从坤宝里拿出一包东西扔向陆定远,“吃人嘴短,不许在背地里骂我了,心里也不行。”
陆定远稳稳接住,错愕间,她那明媚俏皮的声音又传到耳畔,“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像一颗温柔的子弹,精准命中陆定远心脏最柔软处。在他漫长的、孤独的两世记忆里,这是屈指可数的祝福,更是来自“沈初霁”的第一次。
他竟忘了身之所在,下意识地转身,指尖有些发颤地揭开那方油纸——几颗琥珀色的梨膏糖,静静地躺在那里,宛如凝固的秋日阳光,化在嘴里,浓郁的梨香不似上海城隍庙的那样带着药香,但同样让他无限怀念丹城山里邻居送给他的那一罐梨膏半罐梨渣的味道。
泪光在眼中闪烁,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如果此时战死沙场,他也无憾了。
在这一片因她而生的微小欢腾之外,不远处,静坐于车中的罗翰宸,目光沉沉地落在杨云澜明媚的笑靥上,旋即又茫然地投向远方。那片天空之下,是他滞留于汉口的姐姐。一种无声的失落,如暮色般,在他心底缓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