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一天死去的战友,趴在战壕里随时准备迎敌的士兵更喜欢谈论活人的糗事、蠢事和傻事,以及那些不值一提但挠得人心里发痒的八卦。杨云澜的身份和过去成了他们近来新的谈资。
她的穿着和举止并不粗俗,甚至可以说有些品味,只是因为逃难不得不放弃了部分体面,士兵们因此排除了她是山野村妇的可能,有人说她手上带的戒指是真的宝石,家境应该不错,也嫁了户家境殷实的人家。但她抽烟的熟练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妩媚又不禁让人浮想联翩,何况她又是罗翰宸从军部带来的。
一支香烟点燃,谣言就像口中吐出的烟雾,在升腾中扩散,也在升腾中变样。更多的人猜测她曾经是一名家境不错的大户人家小姐,家道中落流落风尘,是陆定远和罗翰宸在结婚前认识的。
更有大胆者走到她面前搭讪,“杨小姐从哪里来呀?”
“上海。”沈初霁言语冷漠,不想多说一个字,继续帮伤兵包扎伤口。她从到达阵地的第二天就在伤兵营照顾伤员了。
“那么是南方人了?可我怎么听着杨小姐有北方口音,跟我们并州话有些相似呢?”
“我父母是北方人,我跟着他们去过并州城。”
“哦,那也算是半个老乡了。这南方的鬼天气,下雨也下得不痛快,窜稀一样一会一阵,稀稀拉拉的,下完了也不凉快,还是热得蒸笼一样。”
杨云澜敷衍得答了声“嗯”,那士兵是个极没有眼力的,继续聒噪,“我听说你是我们师座跟军长要来的,你认识我们军长和师座啊?”
“是,认识。”
那士兵立刻显得兴奋起来,抽出一只烟递给杨云澜,“那你跟我们说说呗,你是怎么认识我们军长和师座的?我们这些人,今天活,明天死的,就当死前听个乐了。”
杨云澜看着那士兵眼里的热望,好像这就是他死前唯一的愿望,那热望融化了她的冷漠,化成悲悯流过她的肺腑。她同情地看着他,接过那支烟,旁边的另一名士兵就赶紧划着了火柴替她点燃。
她的忧郁确实与生俱来,隔着升腾而起的烟雾,她半真半假地说道:“知道丹城山下的那个春望楼吗?”
“那当然,给城里的妓院送婊.....”一个下士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人就用胳膊肘搡了他一下,没说完的那个词粗俗得很。
“我就是在那遇见的你们的军长。”
“可那里都是没出窝的雏,春望楼的兰姨是不会让任何男人进去的。”
“那如果那个人是督军府的五少爷,四太太的独子呢?”
此话一出,有人得意自己猜对了,有人感慨自己没有生在督军府。
在她那颠沛流离的过去里,包括她的前世,学生,记者,空军遗眷,妓女,护士,沈初霁清楚地知道,所有这些可以公开的身份,只有妓女能让她最快地融入这些底层出身的士兵,让他们对自己放下警惕,告诉她她需要的情报。
她双手交叠抱着臂膀,指间的烟卷燃得很慢。烟雾升起时,她垂眸望着担架上那个发着高烧的伤员在梦里喊娘,她走过去,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像月光拂过伤口。
烟灰簌簌落下时,新来的护士手忙脚乱地打翻了消毒水,她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这种过分的镇定不是麻木——当她弯腰帮忙拾掇玻璃碎片时,就连垂落的发丝都美得让人神往,起身时她只是轻轻将烟抿进唇间,火星明灭间,仿佛把所有的痛楚都咽成了沉默的烟。
她望向外面的眼神总是蒙着雾,可每当有人需要她时,她掐灭烟头的动作利落得惊人,仿佛刚才那个慵懒忧郁的女子只是个幻影。在给伤员喂水的间隙,有人听见她用带着并州口音的官话轻声说:"再坚持一下,天快亮了。"递水时手腕柔柔一转,伤兵们会暂时忘记疼痛。
最动人的是她低眉浅笑时的模样。她的脖颈微微弯折,形成一个疲惫又优美的弧度;散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平添几分脆弱的风情。但若细看她的眼睛——那里没有撩拨,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像战火过后什么也长不出的焦土。
指尖的烟突然掉下一节燃尽的烟灰,随之而来的是尖锐而密集的炮击声在一团阵地前方炸开!日军的牵制性进攻开始了——他们必须确保在猛攻富金山时,自己的侧翼不被像一团这样的中国部队袭扰。
“炮击!隐蔽——!”凄厉的呼喊瞬间被爆炸声淹没。杨云澜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瞳孔因突如其来的巨响而收缩,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才重新变得急促。她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寻找掩护。
“鬼子摸上来了!医务兵,上前沿!”一名满脸烟尘的传令兵冲进伤兵营嘶吼。
伤兵营里能动的医务兵和担架队立刻行动起来。杨云澜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身边那些因恐惧而睁大眼睛的轻伤员,她猛地一咬下唇。
“我跟你们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神却努力表现出坚定。她抓起一个急救包,弯下腰,跟着其他医务兵冲出了相对安全的掩体。
但跟着医务兵来到主阵地,她才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炼狱。硝烟刺鼻,子弹带着死亡的尖啸从头顶掠过。杨云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交通壕和弹坑间奔跑,每一次身旁有炮弹落下,她都本能地扑倒在地,身体因剧烈的爆炸而瑟瑟发抖。
“医护!这边!快来啊!”一个嘶哑的喊声从一个散兵坑传来。
她循声爬过去,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倒在那里,腹部被弹片撕开,鲜血汩汩涌出。浓烈的血腥味和伤口骇人的景象扑面而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干呕的冲动,脸色更加苍白。
她跪倒在血水和泥泞混合的地上,手有些发抖地打开急救包,拿出大块的纱布。触碰到那温热血污的伤口时,她能感觉到士兵身体剧烈的痉挛和生命力的快速流逝。
“别怕……坚持住……没事的……”她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安慰着,一边笨拙却又极其专注地试图用纱布覆盖、按压伤口。流弹从头顶啾啾飞过,她只是猛地一缩脖子,用身体护住伤员的头部,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娘……我冷……”年轻的士兵眼神开始涣散,喃喃道。
她把他放在自己刚来时挖的那个猫耳洞里,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坚持住!你会没事的!一定会!”
***
当高志成把这些报告给陆定远时,陆定远正在沙盘旁踱步,思考着下一步的作战,一点都没有理会高志成的意思。
“她才去了半个月,就吐了十几次,军长,钧座,要不您跟罗师长说说吧,把她调回咱们的野战医院 ,您去的时候她回避就行了嘛,他不就是要防着你们俩见面旧情复燃吗!”
陆定远闲庭信步,在沙盘的一处高地上插了一面小旗,“她说她叫杨云澜,你还真就把她当杨云澜了?她可是一枪就能把督军打成重伤的,不多不少的那一寸,是她故意的。能让人脑袋开花的人,会害怕流血的血窟窿和肚子里翻出来的肠子吗?你光看见她吐了半个月,没看见她的帐篷前门庭若市,天天晚上有人去找她?”
“原来您早就知道了,那军中传的那些谣言您也听到了吧?”
“不就是我当年借着剿匪的名义天天在春望楼与她厮混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还替她遮掩。我以为翰宸把她扔在一团,她会安安生生地待着,等着罗翰宸气消了我去接她,结果她把我的精锐团当成她的长三堂子了!跟人说她是春望楼的雏妓,好了嘛,一个个都成了火气旺得没地儿泄,排着队去找她呢,这不是打瞌睡给递枕头吗?我禁酒,她一壶茶也能跟人聊半夜,什么都不干就动动嘴皮子,跟人聊啊,巴黎啊,上海啊,并州啊,家啊,老娘啊,兄弟姐妹,老婆孩子啊,显摆她见多识广啊?把人聊得鼻涕三叉的,舒心了,回去倒头就睡,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在阵地上。她自己呢,我这个军里什么人什么事,她恐怕比我这个军长还门清。我就纳了闷了,她是不是在茶里下药了,怎么她那茶就那么助眠呢!”
高志成忍不住笑出了声,“军长,这不算长三,顶多算是书寓里的清倌人。”
“妖言惑众,收买人心!”陆定远双手叉腰,面有愠色,但高志成知道,陆定远其实一点都不生气,“你知道什么人最擅长干这个吗?”说着他转身,手指敲鼓一样敲击着墙上地图上的红色箭头。
高志成转身间就大惊失色,赶紧上前用手遮住那红色箭头,“军长,这可不敢瞎说,这是要害死她,也是要害死我们全军呀。不过她演这么一出戏,着实可疑,要不我去查查?”
“不用,她这是做给我看呢。你且看吧,时候到了,她今天就不吐了。”
在高志成离去之后,陆定远向下的嘴角划过一瞬无人知晓的暗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安分,从不会坐以待毙。
在一团阵地的第十六天,杨云澜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悉大别山上的这个阵地了,也不再因为伤兵令人惊心的伤口呕吐。在习惯了恐惧和残酷之后,她专业的护理知识和娴熟的急救手法让袁骁也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个被罗翰宸扔在这的难民。
罗翰宸终究还是心软了,在她来到一团阵地的第三天,恰逢发军饷和物资的时候,他给她准备了帐篷、军装、褥具等一切军需用品,除了军饷。
时令已入九月,七月八月那蒸笼似的闷热,并未完全散去,只是被一场接一场的秋雨,浇透成了浸入骨髓的阴冷。
雨丝细密如牛毛,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天地间,将远山、树林和残破的工事都模糊成一片绝望的灰绿。营地里的泥地,早已被担架和脚步踩成了深不见底的烂泥潭,泛着黑黝黝的水光,一脚下去,带着伤口的腐臭和泥土的腥气。
杨云澜蹲在一个简易的灶台旁,看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医务兵从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摊开一看,是各种各样的野草,大别山里漫山遍野都是:金银花、野菊花、鱼腥草、地丁、茜草、芍药、透骨草、小蓟、大蓟、白茅根、地榆,还有少量的运气好才能找到的三七,那可是“金疮要药”。
他时不时地用树枝搅拌一下那一锅褐色的药汤,杨云澜目不转睛地看着,“常叔,你这是熬的什么药?”
“我这个药内服能治发烧、感染,等它凉了拿来外洗,能清创、消炎。”
“军部的野战医院不是定期都会送来磺胺吗?您年纪也大了,找这些草药不容易吧?”
“咦,你这个小丫头,那磺胺多贵呢,咱这营里的几个孩子伤得不重,用不着磺胺,喝点这个退了烧就行了,磺胺留着给重伤员吧。你当咱们陆家军,一个后娘养的连番号都没有的杂牌军,凭什么能按时发响,磺胺还有人定期送来呢?那都是咱们军长的少夫人和四太太做生意拿钱养着咱们呢,能省则省吧,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啥时候呢。”
提到罗夕宸,杨云澜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涟漪。离开上海时,她就听说了,四太太在经历绑架案之后,罗夕宸开始逐步代替四太太管理上海的产业,并与她自己原有的各个产业整合,晋华运输公司、华孚贸易行,还有她在巴黎就已经开始筹划的东方艺术与贸易公司,都在她的经营与管理下成为上海商界耀眼夺目的新星,而她自己,也从未放弃自己的艺术理想,成为了国内的艺术界有口皆碑的艺术家。
常叔见她走神了,拿走她手里的扇子轻拍她的额头,“想什么呢,丫头,再扇要糊锅了。”
杨云澜这才回过神来,“我在想您以后去采药带上我吧,我给您背箩筐。”
常叔俯首看着蹲在地上瘦弱的杨云澜,那双水汪汪的天真的大眼睛,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他发出逗孙女一样的笑声,“小机灵鬼,我看你是想偷师吧。”
杨云澜的心思被说中,害羞地低下了头,那样子更加惹人怜爱,也更想他的小女儿闯祸时的样子。
“偷师?”常叔重复了一遍,笑容渐渐收敛,眼神飘向跳动的火苗,仿佛在看一段遥远的过去。“我这手艺,没啥好偷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山里天生地长的东西,能救人,就是它的造化。”
但杨云澜敏锐地察觉到,那笑声背后,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像药汤沉底的渣滓。
“这认药、辨性、君臣佐使,都不难。难的是……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我天天听这些小伙子传呢,说什么的都有,我这老棺材瓤子,沾了一个活得久的光,看人看得准,你是什么人,我心里亮堂,你不是没有这份仁心,是你的心太大了,你想干大事,可干大事的人往往耐不住草根树皮的寂寞,瞧不上我这‘缝缝补补’的功夫。”
常叔的声音如同深秋的风扫起地上的落叶,但杨云澜确实不喜欢缝缝补补,她的信仰是革命,是打碎,是重造。
药的苦涩味弥漫在整个伤兵营,常叔放下搅拌的树枝,把熬好的汤药从火上端下,倒出来分给发烧的伤兵。
杨云澜仍旧蹲在那灶台旁,眼睛空洞地盯着眼前的虚无。
袁骁即使受伤了也是风风火火的,他用手捂着左臂上的伤口,刚走进伤兵营就看见了蹲在地上的杨云澜。
“杨小姐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杨云澜闻声抬头,这是袁骁两个月来第一次与她说话。她惊魂未定地站起来,“没什么,袁团长受伤了?”
“哦,是,今日挂彩了,能劳烦杨小姐替我把这颗子弹取出来吗?”
“我在您的阵地上,吃喝都是您给的,怎么能叫劳烦呢?”杨云澜领着他来到一张放满各种医疗用品的桌子旁,仔细地替他消毒、清创。
“其实,我今日是有事来请求杨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