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鄂东,闷热如蒸笼,湿重的土腥气混杂着伤兵营飘来的血腥与药水味,弥漫在临时军部——一座墙皮斑驳的宗祠内外。
祠堂内,气氛比天气更显凝滞。门窗大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陆定远站在铺满地图的方桌前,刚收到的敌情通报显示日军第13师团正猛攻富金山防线,距此不过百里。
军部的作战会议马上就要开始,已经有一部分军官在作战室等着了。参谋长孙希麟趁着这功夫进来向陆定远汇报前不久解救的一批难民的安置情况。
“大部分难民都想去后方投奔自己的亲友,给了他们一些路费,少部分无处可去的,想参军的留下,不想参军的,过几天少夫人会派人送物资来,到时候让他们跟着回去,交给少夫人安排,”陆定远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孙希麟顿了顿,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难民中推举了几个代表,想当面感谢你的搭救之恩,你看……?”
“不必了。”陆定远斩钉截铁地打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告诉他们,保境安民是军人的本分。”他不想面对那些感激涕零的脸。在这乱世中,他能提供的庇护何其有限。更重要的是,如今半壁江山落入敌手,他没脸说自己是军人。
“那行,人差不多到齐了,你一会也赶紧过来吧。”
“还一会什么,这就走吧。”陆定远说着就要起身去开会。
但孙希麟一把将他按回了椅子上,“我的钧座,您还是好好洗把脸换身衣服再过去吧,这是几天没睡了,啊?团级以上军官都要来开会,要是让他们看见你这个样子,还以为我军将要一溃千里,全军尽墨了呢。”
陆定远低头打量自己,军装由于经常和衣而睡满是褶皱,布满血丝的眼睛夹杂着困意,为了完成战区司令部交给他的战略任务,在大别山北麓迟滞日军第二军南下武汉的攻势,他连续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
但还没等到陆定远换好衣服,就有一个传令兵进来报告:“钧座,有一个难民执意要见您一面。”
陆定远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皱着眉头扣扣子,“就说我军务繁忙,没功夫见她。”
等传令兵出去,陆定远整理好衣服,背过身去,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药瓶,抖出一粒药片扔进嘴里,喝口水的功夫,那传令兵又出现在门口,“钧座,她不肯走,参谋长已经安排她去野战医院当护士照顾伤兵了,可她说去哪都行,就是要见您。”
陆定远药片还含在嘴里,为了不被发现,只能生吞下去,不耐烦道,“我是不是平时对你们太好了,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传令兵见状忙转身而去,立在陆定远看不见的一片空地上左右为难。高志成在机要室看着那局促的传令兵,只能放下手中的电报,走向祠堂外。
被岁月侵蚀得斑驳的木门外,站着一个瘦削的女人,她已经极力整理了自己的着装,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月白色的男式立领衬衫,布料薄脆,被汗水反复浸透后紧贴着过分消瘦的脊背,袖口被她高高地、却异常利落地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纤细,肤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
夏日的酷暑中,她像深秋的一片枯叶,尤其是那一头枯黄的短发,虽然整齐地抿在耳后,但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和日晒雨淋,褪成了一种污浊的、没有生命的焦黄色,像被野火烧过的草地,毫无光泽,甚至能看见许多因为脆弱而断裂分叉的发梢。
高志成心里猛地一沉,那人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陆定远从春望楼将她接到丹城山的驻地时,她那一头及腰长发如鸦羽般乌黑亮泽,眼神更是清亮如玉。他脚步迟缓地走到那人面前,不可置信地打量,犹疑着说出那个已经很久无人再提起的名字:“沈……”初霁。
“高副官,”那女人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希望,“许久不见,没想到你已经是上校了”,见他还是有些迟疑,沈初霁继续补充道,“是我啊,杨云澜,不记得了?”
高志成愣了愣,没有点破,“哦——,是杨小姐,怎么不报名字?”
沈初霁有些赧然,“我怕说了名字,就更见不到了。”
“怎么会,我带你进去吧。”高志成不知道她是怎么金蝉脱壳活下来的,更不知道沈初霁是怎么变成杨云澜的,因此不敢多说什么。
祠堂内,陆定远换好衣服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正向作战室走去,余光瞥见高志成带着一个难民进来,觉得有些熟悉,但仍旧向前走,直到半只脚踏进作战室才停下脚步。
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他怀疑自己踏入的不是作战室的门槛,而是自己的幻梦,那个人,她居然会在这时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陆,”长风,定远,她都没有说出口,“军长。”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陆定远才敢收回自己踏入门槛的那只脚。
这不是幻梦。
他转过头来凝望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在上海城隍庙的那条街上,他没有真切地看见她的面容,但那个背影已经足够让他确信,那时的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憔悴地如同一株枯草。
惊愕与狂喜中夹杂着心碎与疼惜,可他还是庆幸,至少她来找他了。
“你来找我?”
沈初霁轻点头。
“是你来找我?”
“嗯。”
“是你要来找我的。”
“是。”
前来开会的军官早已出来围观,各个部门的人忙里偷闲地伸着脖子向院子里张望,所有人都疑惑他们的军长耳力何时变得这么差了,他平日里最讨厌的便是同样的话重复说。
但沈初霁知道,他不是没听到,也不是在询问自己是不是来找他的,而是在确认她会不会再离开。巴黎分别时,她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去找他,就不会再离开了。
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次离开,但还是回答了“是”,不是欺骗,是她答应四太太的“希望”。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比起嫁给他这样遥不可及的妄言,不再离开对陆定远来说更加珍贵。
泪水蓄满眼眶,陆定远已经忘了自己周围的部下,只想将沈初霁拥入怀中。
步枪不知从哪里狂奔而来,比陆定远先一步撞进沈初霁温热的胸怀里,围着她转圈,确认她一个零件都不少地完整地活着。
沈初霁爱抚着救了她两次的老伙计,托住它的脸颊,“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啊?让我看看,长大了,也壮实了。”
祠堂的空地上,无人窥见陆定远寂静无声的欣喜若狂。
随着门外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罗翰宸一身戎装跨步而来,军容整肃、一丝不苟。全军一致认为,比起那个躺在烟塌上,似乎随时都会咽气的陆家长子陆定轩,他才是陆家军名副其实的副军长。
但罗翰宸在看见蹲在地上抚摸步枪的女人之后,本就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愠怒。沈初霁见状只好收起笑容站起身来,不敢再享受步枪久别重逢的亲昵。
他停在陆定远与沈初霁之间,几乎要贴着陆定远的鼻子了。那神色,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长官,而是他欠收拾的新兵。
“会议开始之前,我觉得我们应该先以姐夫和小舅子的身份谈谈。”
“那去办公室吧。”
“就在这。”罗翰宸的话斩钉截铁。
其他军官听到之后识趣地退回作战室,向院子里张望的士兵也收回了目光。
陆定远短暂的欣喜若狂就此结束,看着那张与罗夕宸极其相似的脸,愧疚以更强烈的力量撞击着他的心。
“你还记得你已经结婚了吧?”罗翰宸审问他的“新兵”。
“当然。”
“我不想知道她怎么来的,来干什么,我只问你一句,你要怎么安置她?”
“野战医院。”
“那我要她去我的阵地,你愿意给吗?”
“她是难民,不是我的兵。”
罗翰宸把目光转向沈初霁。
沈初霁没等罗翰宸开口就答道:“我去。”
“副官,把她带上车,会议结束以后,她跟着我们回阵地!”
罗翰宸的副官应声进来,很不客气地向沈初霁说了声“请”。
步枪龇牙朝他吼叫,沈初霁却只是拍了拍它的头,跟着那位副官走了。
她那条深色的阔腿布裤,裤脚被尘土和泥浆染成了黄褐色,裤腰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系住,更显腰肢不堪一握。但阳光下,她的背影熠熠生辉。她摇曳生姿的步伐根本不需要任何华丽的旗袍来凸现,她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坚韧也不需要借助月光才能被看见。
外白渡桥上的那个背影,月光流泻,那是陆定远此生最难忘的记忆。
她只需要站在那,就足够让他心碎。
***
罗翰宸带沈初霁去的是他的一团阵地,最前沿的阵地,也是最危险的阵地。当年从陆定远的军事改革中脱颖而出的那名少尉袁骁出来迎接,黝黑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老将的稳重,全军精锐中的精锐,主力中的主力,陆家军最受器重的团长,是他最大的底气。
罗翰宸巡视着阵地,把刚才会议上的要点重新强调了一遍,尤其是陆定远提出的关于灵活作战,最大程度发挥山地地形优势指示,“现在这个时候不比南京保卫战,更不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消耗敌军,把他们拖死在大别山是我们的任务,地形尤其重要,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一定要发挥出来,如果对地形还不熟悉,可以向军部打报告,要一份地图。”
“师座,看战区司令部送来的地图,还不如去问当地的老乡,那简直是小孩子涂鸦,鬼画符嘛。”
“钧座要是敢把那样的地图交给你,他这个军长就不要干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初霁被罗翰宸晾在了一边。袁骁总是时不时将目光瞥向她,这样一个难民模样但是明显读过书的女人跟着他们,万一是哪一方的间谍,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罗翰宸仍旧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说着,直到把整个阵地都巡视了一遍,“钧座在会上已经说过了,以后需要任何情报都可以先联系参谋处,省去侦查的时间和伤亡。还有,我要的是效率,......”
他扭头嘱咐袁骁时,终于看见了仍然跟在末尾的沈初霁,顿了顿,回想她的名字,“沈......”
“杨云澜。”沈初霁回答。
罗翰宸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那个战备时期他带去机场见陆定远的人一定不姓杨,可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他不在乎她叫什么,把她带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是离军部最远的阵地。
“姓杨就姓杨吧,”他转向袁骁,“这个人我交给你了,只要不去敌营和军部,她爱去哪去哪,要是不小心被流弹咬了一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缺胳膊少腿的事情不要向我报告,我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除了......”
放任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在随时都有可能受到攻击的前沿阵地上自由行动,无异于让她自生自灭。
他永远记得,陆定远为了送她去上海,拿枪指着机场地勤的眼神,冷静地疯狂,这是他唯一一次用他父亲一样的眼神看人,这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陆定远做到如此地步。所以,即使他清楚地知道陆定远蓄满泪水的眼睛里藏了多少久别重逢的欣喜,他也一定不会让她留在陆定远的军部——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姐姐的婚姻。
袁骁在罗翰宸离开后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留下沈初霁一个人在满是男人或审视、或狐疑、或打量的目光里。
但沈初霁没有任何的踟蹰和不安,而是看了看交通壕里大大小小的防炮洞,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士兵借了一把工兵铲,照葫芦画瓢为自己挖出一个防炮洞来。
周围的士兵冷眼看着,小声嘀咕着,猜测她的身份。
一个士兵倚着自己的枪,与他旁边的战友窃窃私语:“师座可从来没把一个难民带到自己阵地上来,还是个女人。”
“你看她那样,一铲子下去,那战壕比咱的轻伤员受的伤还轻,一看就不是干过活的,还有那衬衫,男人的,要我说,肯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年轻太太,一家都教日本人屠了,逃难逃到这的。”
“这跟师座有什么关系?咱们从并州城出来,一路上遇见那么多难民,也没见师座收留谁啊,再说了,咱们军长和师座对各自的夫人怎么样,全军哪个不知道,对别的女人那都是看都不多看一眼。”
“可你别忘了,军长结婚前可是把得月楼当家的人,师座和军长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又能......”
无需说完,那士兵也心知肚明了,并州城里那些纨绔,又有谁在烟花柳巷没有几段风流韵事的。
沈初霁对这些谈论置若罔闻,仍然挖她的防炮洞。一个中尉连长走过来帮她,还在挖好之后做了加固,让那防炮洞能承受住更加猛烈的炮击。
放下铲子之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划着火柴点燃。烟雾升腾而起,模糊了他曾经俊秀的面容。沈初霁盯着那烟雾后的脸,似乎想在他脸上的硝烟里看出他曾经安稳的生活。
中尉也隔着烟雾看见沈初霁,递给她一根烟。沈初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将烟叼在嘴里,从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划着,点燃。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抽烟,但有些记忆就是刻在了灵魂里,怎么都忘不掉。前世,重庆的督邮街上,她穿着妩媚的旗袍靠在电线杆旁,数不清多少次点燃劣质的香烟,用苦涩的烟味驱散一天揽客的疲惫。
深吸一口之后,再徐徐吐出,沈初霁全身放松下来,身体后仰,柔软的腰肢靠着交通壕的背墙。火星明灭,周围的士兵闭了嘴,面面相觑。但关于她的流言和猜测也因为这一套熟练的动作悄然改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