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影液里,陆定远西装革履,坐在穆公馆花园凉亭下与罗夕宸聊天的样子越来越清晰。暗房里红色的光线映在他轻松惬意的笑脸上,沈初霁看到的却是十万陆家军又一次在战场上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全军尽墨,血流成河。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枪声对很多人来说或许猝不及防,但对沈初霁来说却是如约而至。
上一世,她是身无长物的学生,炮火连天时,她只能跟着老师和同学像蚂蚁一样把学校背在背上,向南一迁再迁。而这一次,她既是军统军上海站情报科的上尉,又是潜伏在上海的地下党员。
事变发生之前,她先是联络自己的上级,转达了卢沟桥将会遭遇袭击的情报。但她清楚,改变平津的战局,必须引起南京方面的重视,为此她不惜暴露自己,以上海站追查了很久的地下党电台故意向上级发报。
电文被上海站截获,送到站长办公室,却被当成无稽之谈烧成灰烬。
情报科科长建议站长向南京总部汇报,站长却觉得自己被质疑,怒拍桌子道:“你是站长还是我是站长?这点小事还要去叨扰戴老板吗?党国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是安内,你要真想上进,不如去把这部地下电台给我挖出来,我也好到戴老板面前给你邀上一功。”
九一八如是,长城抗战如是,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努力,所有的一切都还是按照早已注定的轨迹走向必然的结局。
华北战场的消息占据着上海滩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沈初霁看着报纸上的尸横遍野,想起陆定远曾经说过,卢沟桥上的血换了他肩上一颗将星,那是他金戈铁马、快意恩仇的开始,也是他全军尽墨、英雄末路的缘起。
命运轮回,沈初霁看着他从邮轮的舷梯上下来,重新踏上故国的土地,又看着他离开上海,去南京用卢沟桥的血换到了肩上第二颗将星。
平津地区因为南京高层与前线部队战和不定的态度而错失战机,迅速沦陷。华北告急,政府的各部首长、三军将领以及重要省份的主政者都收到了国防联席会议的邀请,陆续赶来南京。
陆定远也曾收到与会邀请,却拒绝参会,执意要去军事参议院赴任。南京方面只能到并州城去请陆定轩。但是罗翰宸对军队管理的严防死守让陆定轩连陆家军目前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会上地方主政者通报各自军力以及可以出兵作战的人数,轮到陆定轩时,只能由罗翰宸代劳。
陆定轩主政一方,却要一个师长汇报,一时间在各地长官中成为笑谈。
陆定远到了人事处,却无人受理他的任命,便在秦淮河畔连听了半个月的戏,几日来在戏园子里为捧场撒出去的钱就足够那演员一个月的包银了。
偶然在听戏时遇见从别的地方来的官员,说起会上笑话,陆定远却为陆定轩打圆场:“我三哥是学经济的,把军务交给翰宸,那是对他的信任,毕竟术业有专攻嘛。”
陆定轩在国防会议上一问三不知让南京不得不重新考虑对陆定远的任命。国防联席会议结束后,陆定远才得到了召见。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单独的会谈只用了五分钟就结束了。
在五分钟浙江乡音的“耳提面命”之后,陆定远只说了一句话:“此战为生死存亡之战,并州愿以全省之力为国家为民族求生存战。长风就算只是军事参议院的参议,也必定毁家纾难,支援抗战。”
当并州城熟悉的北大街映入眼帘时,他已经是国民政府任命的陆军中将了,这是国民政府对他的安抚,也是形势所迫下做出的退让。但对陆定远来说,这是他回国以来赢的第一仗。
他选择在各地长官齐聚南京的时候让陆定轩颜面扫地,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并州,只有他陆定远说了才算。
从长城抗战离开,到如今回来,陆定远第一次觉得,四年竟这么长,自己竟这么喜欢这座城。直到路过林香斋的招牌,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可他甚至连下车尝一碗过油肉的时间都没有,汽车一刻不停,直奔司令部的所在地。上海与南京逍遥的这几个月,已经把他这辈子的悠闲都用完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汽车精准地停在司令部门口。斜风细雨中,早已等候多时的高志成从台阶上下来开车门。
车厢的阴影里,黄绿色呢料将官服还是那样整洁,带着白手套的手在车门打开后就将手中的文件迅疾合上。
那身影探身而出。
黑色的军靴踏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站定,没有急切地扫视他的司令部,而是像曾经一样拍了拍高志成的肩膀,示意他放松挺直的身体。因为他的副官此时已经激动得眼含热泪了。
熟悉的司令部,肃立的卫兵,一切都井然有序。他没再仔细打量,在巴黎,在上海,在南京,他闲得太久了,他闲够了,闲得要发霉了。
此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并州城的城防和全省的情况。
他疾步踏上台阶,走进司令部的大门,单手解开肩上的军绿色斗篷,斗篷下甩出凌厉的风声,脚下铿锵的步伐,宣示着这座低调了四年的司令部即将回到世人的眼中。高志成顺势接过陆定远的斗篷。各部门正在工作的军官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全都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继续工作,眼神激荡着消失已久的傲气,他们知道,他们真正的长官回来了。
走廊上穿梭忙碌的军官看见陆定远,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双脚并拢,正色敬礼。陆定远虽然脚步匆匆,却仍然微微转头,抬手敬礼回应他们。
没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秩序被打乱,平常得像任何一个上级长官经过一样,但只那一个眼神,坚毅而内敛,有野心但没有戾气,尽是温良,就足够让他们从华北战场失利、故土门户大开的绝望中看到胜利的希望,也足够让他们忘记这些年的憋屈与忍让。
这些年,罗翰宸和孙希麟整肃军纪,防止军官被其他势力重金收买,罗翰宸的父亲作为军中元老,在南京政府、日本人还有方军长之间极力斡旋,军中大小军官和士兵平日更是谨言慎行,生怕被有心之人找到借口,等不到陆定远回来就被划入中央军序列,拉到战场上成为炮灰,这才保全了陆家军的建制。
整整四年,陆家军除了空军被中央航委会胁迫改编,无一人背叛,无一人离开,反而悄然壮大,完全不输于中央军引以为傲的德械师。
陆定远出现在会议室门口的第一时间,会议桌两侧端坐的各级军官同时起身,欢迎他们翘首以盼的长官归来。
会议室一片沉寂,肃穆压抑着兴奋。对于这些军官来说,陆定远的归来就像是背水一战时突然出现的援军,若真的是在战场上,是要仰天长笑的。
陆定远在会议桌前站定,扫视着每一位军官,眼中满是骄傲与感激。但他还是压着嗓子,维持着军长的威严:“坐。”
“这四年,诸位恪尽职守,忍辱负重,我虽然不在并州城,却也知道诸位的不易,我陆定远能有今天,是诸位抬举我,愿意跟着我,所以我在这里谢谢诸位。”
“诸位把命交给我,我能谢诸位的只有一句承诺,陆家军的每一位弟兄不管倒在哪里,都不会是孤魂野鬼,我带你们出去,也必定带你们回家。”
未言战先言死,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死寂。罗翰宸的父亲作为副参谋长察觉到在坐军官的神情有些落寞,便提醒陆定远:“军长,战前动员,说点吉利的吧。”
陆定远没有理会,继续说:“想必你们都也知道,我从上海来,中途去了趟南京,我离开上海的时候,那里还是极乐的天堂,现在已然成了地狱。如果上海太远,那我请诸位看看华北,看看我们的家乡并州城。平津沦陷,华北告急,方军长已经率部支援山西战场了,我们并州城现在就是敌人眼前的一块肥肉,”陆定远转身看向身后的地图,“日本人奉行以战养战的方针,我们并州的煤炭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再说地理位置,并州如果沦陷,他们向西可以控制西北,南下可以逐鹿中原,东西联系就此切断,我们就是民族的罪人了。所以我今日先说死。”
“我可以确切地告诉诸位,这一战要打很久,我们会输,输的很惨,输到半壁江山落入敌手,输到百万同胞惨遭屠戮。所以,我要全军上下从今日起,放弃一切幼稚的幻想和侥幸,抱定必死之决心去打这一仗,不要妄想侵略者口中的东亚共荣,那是他们美化自己的借口,不要期待国际同盟的调解和谈判,那是南京麻痹自己的鸦片。我们会赢,但需要诸位前赴后继,戮力同心。”
沉默片刻,所有人脸上的死寂都变成了赴死的决心。
“钧座,有什么命令您就赶紧下吧,弟兄们憋屈了四年,就等着你回来带着我们杀出去。”说话的是罗翰宸的主力团团长,也是当年陆定远整军经武时期表现最突出的那名少尉,讲武堂最后一批毕业生。
陆定远拿起从下车就握在手里的文件,“我手里的就是南京军事委员会给我们下达的最新指令,”陆定远顿了顿,神色有些难看,下属们灼灼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于心不忍,这文件里的内容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盆冷水,“我军现已被划入第二战区,归山西的阎长官统一指挥,我部目前的作战任务是,巩固城防,长期坚守,守好我们自己的家乡。”
场下一片哗然,他们磨刀霍霍了四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却等来了这样的命令,第二师师长愤然道,“连方军长那样的乌合之众都能去平型关御敌,凭什么我们不能,这明显是不信任我们。”
七年前陆定远对出师剿匪态度消极,南京方面对他的立场一直保持怀疑,让他去参议院任参议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但华北形势的严峻和并州地理位置的重要让南京方面不得不做出让步。
陆定远当然知道第二师师长并不是在胡言乱语,但他只是沉默片刻,像刚才一样坚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我们接到了这样的命令,就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漂亮,绝不让日军有任何可乘之机。”
军官们仍然不满这样的军事安排,陆定远只能再次说道:“我知道这四年,很多人说我们陆家军是缩头乌龟,长城一战把我们打怕了,我更知道大家早就卯足了劲想上战场,想证明自己,但是能跟我们的家乡同生死共存亡,是我们的幸运。我刚才也说了,我们会丢掉半壁江山,总有一天,这场战争会给你们展示壮志豪情的机会,我希望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们还能现在这样壮怀激烈,这样愤怒。或许我们以后再也聚不齐这样一桌人,当这张桌子上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我们的时候,壮怀激烈会消失,愤怒会变成麻木,这样的军队打不了胜仗,更等不到胜利。”
“所以我希望诸位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壮怀激烈,又为什么拿起手中的枪。或许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又或许是为了跟着我陆定远,为了忠为了义,甚至是为了一顿饱饭,几块大洋,为了活着。打仗就会死人,有人死就得有人补位,就会有人升官有人发财,就像我一样,肩上一颗星变成了两颗星,本来是仕途无望的少将参议,五分钟一句话就变成了手握重兵的中将军长。”
这是一句笑话。
会议室的众军官都笑了,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军长这一路走来为了保全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绝不是他自己口中只为升官发财的政客。
他拍着自己的肩章,“这一颗将星是卢沟桥的血,华北的血换来的,我陆定远受之有愧。诸位为什么都好,只是不要为了升官发财,那是升的死人官,发的国难财,我陆定远不要这样的兵,所以烦请诸位今日散会之后告诉自己的部下,陆家军,怯战畏战者,投机倒把者,尸位素餐者,投敌叛国者,一律枪决。”
陆定远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响彻天空,随即便是倾盆的大雨。陆定远的军威也随着这一声惊雷重新树立。
会议也在雨声中转入正题,一直到黄昏时分,作战会议才告结束。
各级军官陆续走出会议室,只留下陆定远和罗翰宸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他们相视一笑,上下级之间的威严与恭敬在这一笑中消散,该是兄弟叙旧的时间了。
陆定远拦着罗翰宸的肩膀,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许之意,“你小子这几年干的不错啊,看来军校这几年没白学。”
“那当然,你苦口婆心劝我去欧洲,我当然要学出个样子来。不过还是比不上你,从国外请来的那些教官都说是你打的底子好。你是无师自通的天才,我就只能出死力气向你看齐了。”
二人勾肩搭背,说着聊着已经走到了司令部门外。
陆定远伸手,已经没有雨滴了。他看向罗翰宸,罗翰宸宠溺一笑,“副官,牵马来。”
并州城的夏天天气闷热,下雨后最是凉爽,小时候,陆定远常常在雨后拉着罗翰宸去偷罗副参谋长的马,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一路飞奔,到丹城山上最高的地方才会停下来。为此,罗翰宸没少挨父亲的揍。
高志成为陆定远选的是一匹四蹄雪白的黑色骏马。陆定远抚摸着它顺滑的鬃毛,没踩马蹬,仅扶着马鞍就跃上了马背。
没等罗翰宸在马背上坐稳,他就马鞭一甩,绝尘而去。罗翰宸只能急忙去追,“我就知道,小时候你就这样。”
陆定远因为先行上马,本来是遥遥领先,却在骑至丹城山下时看见了春望楼,一时分神,让罗翰宸赶上了。
两匹上好的骏马一黑一红,齐头并进。
大雨过后,新鲜的泥土气息一阵一阵向陆定远扑来,拍打在脸颊上的风像沈初霁飘逸的长发,她在这座山里当教官的日子是陆定远今生永远都忘不掉的回忆。飞驰在这深山密林中,好像每一棵树后都藏着沈初霁。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到有水珠挂在脸颊上,可是当水珠顺着脸颊流到唇边,竟是咸的。
他苦笑,雨早已停了,那是他的眼泪。
“我离你,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