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定远贪恋如同沈初霁的长发拂过脸颊的风时,罗翰宸不知在什么时候超过了他,消失在丹城山郁郁葱葱的密林中。
丹城山的山顶,罗翰宸将马拴在一棵树上,过了许久才望见他骑马赶来,便笑着揶揄:“在巴黎逍遥够了吧,耍赖都赢不过我了。”
“这别人牵来的马就是不如自己偷来的刺激。”
“你刺激了,我的屁股可是开花了。你爹那么多好马,你怎么不偷他的?”
“我不稀罕他的东西。”
“我看是不敢吧。”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开着飞机成天在他头上转,他说什么了吗?”
倒也是,罗翰宸笑着点头,他佩服的就是陆定远这一身的傲气。他从腰间抽出那支柯尔特还给陆定远,“物归原主。”
陆定远却没有去接,而是凝重地望着那支被保养的很好的柯尔特,这曾经是他的老伙计,“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现在没有这支枪,他们也听我的。”
可陆定远坚决不收,也不再看它,反而背过双手俯视山下的并州城,“这枪在我手上会害死人。”
前世,沈初霁就是死在这支枪下的。
罗翰宸只能把枪收回自己的枪套,口中却小声嘀咕:“神神叨叨,枪不就是来杀人的吗?”
丹江河滚滚而下,奔腾着,贯穿整个并州城,滋润庄稼,也滋养并州城的每一个人,他们智慧,勇敢,勤劳,朴实,也或许无知,害怕,但终将在这场战争中变得无畏。
陆定远突然大发感概:“大好的河山,看一眼少一眼了。”
“你刚刚在会议上说的,半壁江山,是真的吗?”
陆定远神情严肃,“我不拿国家开玩笑。”
“真要到了那时候,我们这些穿军装的,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军人!”罗翰宸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满眼期待地望向陆定远:“既然你知道了结局,那就一定有扭转战局的办法吧?像中原大战那次一样。”
陆定远斜睨他一眼,“要是我真有那样的本事,我今天就不会带着那一份长期坚守的命令回来,你我也不会有空闲在这里发牢骚,早拿着大刀去战场上拼杀了。翰宸,这是一盘棋,一盘考验耐心,绝地求生的棋,我们得慢慢下。”
“慢慢下,眼看着平津沦陷,眼看着日本人直逼太原,我们却还要守在这里。”罗翰宸愤懑地一鞭子抽在身旁的树干上,“你说凭什么,他方小个子都能去晋北,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就捡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撒手了吗?”
他知道,这完全是南京在防着他,只能长叹一声,盘腿坐下,顺手摘下旁边一朵开得正红的凤仙花,“长城抗战之前,过了一两年太平日子,你姐这个时候会用这花染指甲,这几年越来越忙,再也没见过了。”
他又想到了沈初霁,她那样连头发都会因为来不及洗而剪掉的人,大概更没有染指甲的空闲了,但他还是想象着,她那白中透着粉嫩的指甲染上凤仙花该是什么样子。
他转着手里的凤仙花,看着那鲜艳的红,“你也去南京了,他们完成改编去山西战场了你知道吧,要是我们也去,南京还真怕他们一下子从4.5万人变成十万人的集团军,你说,他敢让我们去吗?”
罗翰宸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犀利,像是在审问陆定远,“你会那么做吗?”
陆定远直视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不管他红的白的,只要他抗日,我陆定远就能跟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锅里喝粥。”
尽管陆定远回答得毫不犹豫,看不出任何的动摇和犹豫,但那双眼睛还是盯着他。
陆定远心中难免有些心虚,随即转换了话题,“刚才在会议上有些话我没说,张师长说的没有错,南京确实不信任我们。并州城是我们的根基,南京怕我们做大,所以长期坚守只是缓兵之计,估计很快,我们就会被派到别的战场,要是上海那边战况不利,咱们这一大帮北方佬旱鸭子,说不定就能去看看大上海,看看稻田里的鱼虾,钱塘江上的大潮!”
陆定远大笑着起身,拍拍湿漉漉的屁股,将手中的凤仙花别在耳后。可是他的笑声里尽是大江东去的沧桑和悲凉。
罗翰宸也跟着站起来,看着奔腾而下的丹江河,“你既然跟神算子一样,那你算算,咱这一战能活多少弟兄?”
这话他也问了自己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答案,他只能苦笑,“真当我是半仙啊,我是军长,带着他们去死的。”
“你从来都算无遗策,我还以为你真什么都知道呢,”罗翰宸顿了顿,换了轻快的语气问,“大事不算不出来,小事总行吧,你能不能给我透一透,特蕾西娅这次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你想要什么?”
罗翰宸难得扭捏起来,“我当然是喜欢女儿了,再说我都有一个儿子了。”
“你会心想事成的。”
“真的?”
罗翰宸高兴得眉毛几乎都要飞起来,陆定远却像阴谋得逞了一样大笑:“假的。”
“翰宸啊,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骗,你爹揍你一点都不冤。”
罗翰宸气急,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戏耍他了,但他很快就想到了报复的办法,“儿女双全凑个‘好’字那是最好,两个儿子也不错,不过长风,你结婚可是比我早,我姐可是很喜欢孩子的,不会是你不行吧?”
陆定远果然收起了他的令人讨厌的笑容,但不是因为罗翰宸对自己的质疑,而是他第一次知道罗夕宸喜欢孩子。
母亲说的没错,他心里想着别人,就看不到身边的人。那些被他忽略的事情现在才浮现他的脑海里,在罗夕宸支持的所有慈善事业里,她最关心的就是保育院和孤儿院的那些孩子,闲谈时聊起最多的也是那些可怜又可爱的孩子。
但他或许永远都不能留给她一个自己的孩子。
愧疚如洪水般涌上心头,他羞愧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罗翰宸,只能佯装生气掩饰自己,“你要说这个可就没意思了。”
“好,我不说,事实嘛,不用说。”罗翰宸在不经意之间挪动到自己的马旁边,解开缰绳,“不过我跟你说,那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又香又软,就跟样蒸出来的包子一样,真的特别”可爱。
还没等罗翰宸说完,陆定远就推搡着他,“滚滚滚滚滚。”
罗翰宸猜到他会恼羞成怒,所以才提前解开了马的缰绳,但没想到早被陆定远发现,等他反应过来时,陆定远照着马屁股抽了一鞭子,他的马便飞驰而去,留下他一人在后面狼狈追赶,“我的马,陆定远,你......”
就在不远处,一个人影躲在树后,看着一个中将军长和一个少将师长像小孩子一样在林中互相开着玩笑,也忍俊不禁。他一直等到罗翰宸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才走到陆定远面前。
那人穿着山里人常见的粗布短衫,浆洗褪色了的蓝色土布上盖着几块补丁,似乎是山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砍樵人。但他走到陆定远面前,挺直了身子,向陆定远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钧座,并州站总负责人任远向您报道。”说完便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文件袋交给陆定远。
陆定远顺手接过,没有急着打开,询问道:“你们这边的情况还好吧?有人员伤亡吗?”
“弟兄们都很小心,没有伤亡,也发展了一些外围,比头几年好多了。”
“那就好,物资呢?缺什么?”
“物资每个月都会按时发放,暂时没有什么短缺的。”
陆定远听到这些才放下心来,打开手中的文件袋,取出里面的文件和照片。那是他在离开上海前拜托江涛打听的沈初霁的消息。
照片上的沈初霁还是像那天一样穿着上海鱼龙混杂的弄堂里最常见的妇人穿的阴丹士林旗袍,左手手腕拢了一只款式普通的银镯子,齐肩的短发里若隐若现的能看见一对银质的流苏耳坠,整个装扮若是在人群中没有任何显眼的地方,但陆定远一眼就看到了她右手中指上的那一枚戒指。有些照片里,她穿的是一身护士服。
在江涛的报告,沈初霁现在叫林乐笙,从去年来到上海之后就在上海公共租界的一家外科诊所当护士,三个月后,她和诊所里唯一的医生陆征尘在教堂里举办了婚礼。
陆定远看着那些照片,她穿着护士服工作的样子,拎着菜篮子买菜回家的样子,每一个剪影都美得让陆定远心碎,就连任远都能看出他眼神里克制不住的爱意,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后,他抬头问:“没了吗?这些都是上海开战前的照片。”
“上海开战以后,华界的难民大量涌入租界,沈教官所在的诊所接收了很多难民和受伤的民众,里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上海那边的弟兄怕暴露,没有拍照。钧座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回去就向上海发报。”
“不用了,知道她平安就好,让你们为我这点私事冒这么大的风险,已经是假公济私了。”
“钧座您言重了,自从沈教官消失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大家也很想知道沈教官过得好不好。只是不曾想,几年未见,沈教官已经结婚了。”
陆定远笑得惨淡,寂静中有他咬碎嫉妒的声音,“也该结婚了,不然就没人要了。”
“怎么会,我们那一期都觉得沈教官不是寻常的女人,是天上的神女,不会老的,所有见过她的男人都会对她趋之若鹜。”
“这么说你也喜欢她了?”陆定远把文件和照片重新塞回文件袋里。
“我哪敢,沈教官长得漂亮,还那么有本事,只有钧座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倒是便宜这个斯斯文文的医生了。”
“几年不见,打官腔的本事长进不少,”陆定远将文件袋还给任远,“烧了吧。”
任远接过文件袋,却瞪圆了双眼,这可是上海的弟兄在公共租界查了好几天,再由罗夕宸用了五年时间才打通的运输线带回来,即使情报阅后即焚是常有的事,但陆定远刚才看照片的时候明显充满了不舍,现在居然要烧掉?
“一个已婚男人藏着一个已婚女人的照片,这算什么?烧了吧。”
陆定远已经飞身上马,任远只能接受这个命令。
“大战在即,你和其他弟兄们要多加小心。”
任远仰望着马背上的陆定远,犹豫着,他从接到潜伏任务就有话想问,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开口,只能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地凝望着帮他脱胎换骨的钧座。
“有什么话就直说,我的兵绝不拖泥带水。”
“钧座,如果有一天,我是说万一,您不在了,我们的情报交给谁,谁来指挥我们,又有谁能证明我们也是保家卫国的军人?”
陆定远勒紧缰绳,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但严肃,“春望计划从启动的那一天开始,就只有两个任务,一为家国存亡战,一为陆家军存亡战,不管我在与不在,你们都必须完成这两个任务。你们从不是忠于一个人,而是忠于自己,忠于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永远会有人记得你们的,因为你们在这片土地上活过,为这片土地战斗过。我让你们隐姓埋名,自然也会留下你们存在过的证据。”
任远站的笔直,心中虽不至于茅塞顿开,却也看到了明明灭灭,若隐若现的光亮,目送他的长官离开。
但是陆定远没跑出去多远,又折返回来,“文件烧了,照片留着吧,藏起来,就藏在这座山上,别让我知道,也别离我太远。”
陆定远重新挥鞭纵马,驰骋在丹城山间。想起照片上的沈初霁,还有那个斯斯文文的医生,她的丈夫,他甚至想骑着这匹马直杀到上海。
一个迅疾的身影在树林里忽隐忽现,追逐着他。他以为是有人跟踪,便换了左手握紧缰绳,右手从枪套里摸出手枪瞄准那身影。
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时,步枪从林间吼叫着钻出来,停在陆定远面前。
陆定远紧急勒马,像看见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跃下马来,箭步冲到步枪面前,俯身蹲下捧着步枪的脸颊亲昵地摇晃,最终还是没忍住,在它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啊?长大来了不少嘛,来,让我看看,”陆定远掰开步枪的嘴巴,仔细查看它的每一颗牙齿,又抚摸它油亮柔顺的毛发,抬起它的前肢,“不错啊,好兄弟,这身材比我都结实。”
步枪伸着脖子往他身上蹭。
陆定远享受着步枪的毛发在他身上的触觉,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它,“步枪,步枪,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就在上海,我见到她了。”
步枪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汪汪”叫了两声。
“你想见她吗?”
“汪!”
“会见面的,她会来见我们的。”
天,像是被烧穿了。不是那种霞光万丈的好看,是闷雷滚过天际,带着一种低沉的、不间断的咆哮,闷得人心慌。
沈初霁穿着一件满是硝烟和污血的护士服扶在门边,虽然已是深夜,但闸北、虹口、杨树浦那边火光昼夜不息,把北边的天空映得通红一片,像地狱的炉膛开了口。
她轻叹了一口气,回身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睡着的难民,回到这间诊所唯一一片还算宽展的地方——陆征尘和她的办公室。
随着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困意和疲倦也涌上来,她已经四五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一盏孤灯下,陆征尘正在把一摞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抬头看见沈初霁在揉眼睛,便提醒道:“这几天行动轨迹已经差不多搞清楚了,咱们也不用这么白天黑夜轮轴转了,你去后面休息一下吧。”
陆征尘指的是他身后的那张行军床。
上海开战,难民和伤员潮水一样涌来,这家诊所虽然是特务处的一个联络点,但是医者仁心,他们不忍心见死不救,接收了许多伤员和难民,从诊所人满为患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于是陆征尘便在办公室拉了道帘子,放了一张行军床,方便休息。
“我没事,这么多照片要筛选呢,我跟你一起吧,看看从哪里下手比较合适。”沈初霁说一句话打了三个哈欠,但还是拿起桌上一摞照片,蹲在地上一张张铺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