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人高的芦苇荡里,陆定邦等待着自己成王败寇的命运。但是那支驳壳枪始终没有响,他等到的是四太太神谕一样的声音:“你走吧,会有人护送你回并州城的,我还想百年之后挺直腰杆去见你父亲。”
名为护送,实为监视,芦苇荡里的四个人心知肚明。
陆定邦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庆幸,而是以最平常的姿态拨开身前的芦苇,走向未知的方向。好像他已经接受了失败的事实,颇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然。
芦苇摇晃,陆定远突然有些恍惚,似乎他们都在变成他们的父亲。督军的脸在陆定远的记忆力早已模糊,他只记得他的背影,冷漠而决绝,傲慢而自负。大哥继承了父亲的漫不经心,一切都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三哥继承了父亲的伪善,论笑里藏刀他比父亲还要高明,而他自己似乎正在按着父亲的人生轨迹,走向最终的众叛亲离。
他们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只不过他和他的大哥在用不同的方式挣扎着摆脱这血缘的诅咒,而他的三哥选择了臣服。
他追上已经消失在芦苇丛里的陆定邦,以一个弟弟的恭敬说道:“野战医院的事,多谢。”
长城一战,陆定远在医院里看到很多截肢的伤兵,护士说,他们是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而不得不截肢的。困在病房里的那些日子,他就已经在盘算了,前往巴黎之前,他嘱咐罗翰宸,全军读过书的都要懂得基本的急救知识,上过高中的要接受护士培训,读过大学的野战医院的医生会什么,他们就得会什么。连级卫生兵、营级卫生所、担架排、团级卫生队、师级野战医院,该有的都要有。
他以命令的口吻向罗翰宸下了出国前的最后一道命令:“没上过学堂不识字的一碗玉米糁、杂粮饭就能养活,上过学的吃白米白面的受他人供养,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告诉他们,仗要会打,伤也要会治,谁要是因为偷懒懈怠,学艺不精,战场上治死了自己的弟兄,就地枪决。”
罗翰宸回到并州城之后确实按照陆定远的命令在筹建野战医院,但他一个学步兵指挥的外行做起这些来有些力不从心。而陆定邦在转学军事之前正好是学医的,他主动找到罗翰宸,从筹建野战医院到每一期士兵什么时候培训以及受训人员名单,五个月十五次,每次交给罗翰宸的实施方案详细到只要交给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拿着直接去执行。培训班的老师和野战医院里医生有很大一部分也是陆定邦的美国同学和朋友。
陆定邦错愕的回头,看见陆定远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像暗夜里的炬火。它让陆定邦想起,如果刚刚那支驳壳枪真的响了,或许他这一生确实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但是他亲手打造的陆家军的战地医疗体系,将是属于他的那盏走马灯上最醒目的图案。
他一直都很羡慕陆定远,他羡慕陆定远有一个在黄浦江扔一块石头都能让整个上海滩抖一抖的母亲,羡慕陆定远有一个精明能干、相扶相携的妻子,可看到那双眼睛,他觉得自己最应该羡慕的是陆定远的那双眼睛,很亮很亮的眼睛,即使在黑夜里也依旧明亮,能看得清前路的眼睛。
但他继承了督军的傲慢与漫不经心,这让他不允许他承认他自己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所以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运气。
“五弟,我真羡慕你。改朝换代的时候你作壁上观,毫发无伤;大局初定但内忧外患,老三无人可用,只好让你来整军经武,并州城里的军官都成了你的门生旧故;内战正酣,多少人在西北那一个锅里搅稠稀,你却跑到长城边上打外敌,名利双收;老三不给你援军,你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帮我撤出内战的战场,我的残部就成了你的援军和信徒,对你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你好算计,好计谋啊,凭什么,凭什么你的算计每次都能分毫不差地实现?我母亲说你风流成性,不学无术,不受父亲待见,他死了你就青云直上。一个猎户养大的、戏子的儿子,怎么就偏偏有这么好的运气?”
陆定远悲悯地看着他,婚礼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绅士,一场内战将他的风度与意气消磨殆尽,只剩下已经腐朽的骨架。
“大哥,我一直觉得你跟三哥不一样。”陆定远没有枯木逢春的本事让陆定邦重新想起自己曾经的壮怀激烈,这是他能给他唯一的安慰。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芦苇丛中,跟着母亲回到司机停车的地方。
去时时间尚早,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回来的时候,集市已经热闹起来了,车厢里却静得出奇。
“这是你早就安排好的?。”陆定远瞥了一眼坐在前排的那个已经被吹干的水鬼。
“我又不是算命的,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你有你的精锐,漕帮也有漕帮的法子。”
“我劝你先清理清理门户,他们现在估计已经分好家准备散伙了。”
“恒新现在是你的了。”
“我又不是傻子,我拿了股份就能撬走你十多年的心血,那这上海滩的生意也太好做了吧。”
四太太端坐在车厢里,不再理会陆定远的小孩子脾气,“阿帆,各个堂口最近还安生吧?”
“太太放心,不安分的已经处理了,回去之后,不会有人去扰您的清净的。”前排那人回道。
四太太还在戏班唱戏时,就已经认识阿帆了。
他是被母亲卖到戏班的,那一年,还不到十岁。但他却是所有师弟里练功最刻苦的,也是师父最看重的武生。可还没等到登台唱戏,他就已经成了光复会的革命党。离开戏班时,所有人都说他会害死整个戏班,只有四太太说:“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你自由了。”
徐锡麟在安庆的起义失败时,四太太已经是天蟾大舞台颇有名气的角儿了,为她豪掷千金的权贵富豪不在少数,可她却很有分寸的与所有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得知阿帆参与浙皖起义被捕,她破天荒的主动找了一位常为她在报纸上造势宣传的浙商,为阿帆疏通关系,救他出狱。
但是阿帆在出狱后甚至没有当面感谢他的救命恩人,就又一次消失了,帮她的那位富商对四太太感叹道:“你救了一个白眼狼。”四太太却毫不在意,淡淡地笑道:“我是旦角,他是武生,他抢不了我的戏。”再次见面,他们都不再唱戏了,一个是洪初入洪门的码头搬运工,另一个在青帮如日中天。阿帆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由洪转青,是经历了剥皮抽筋的。
看着长大的小师弟就这样变成了四太太身边最忠诚的保镖。
车开到上海以后,陆定远让司机绕道,他要去城隍庙。朱品斋的梨膏糖罗夕宸念叨好几次了,但是为了帮陆定远稳定恒新的股价,接手恒新的各项生意,她忙得脚不沾地,来上海一个多月,连一次城隍庙都还没去过。
车开到附近,就已经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了,叮铃咣当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在热气腾腾的蒸汽中弥漫开来,一个棚子下几张桌子几条板凳,就是一样香气扑鼻的吃食,三步一家茶楼,五步一家酒肆,宁波汤圆、赤豆糖粥,鸭血粉丝汤,南翔小笼包,各种各样的招牌把陆定远的眼睛都看花了,上一次被这样看花眼,还是与沈初霁逛四马路的时候。
一直走到城隍庙的大殿前,才看见了“朱品斋”的招牌,陆定远走过去,一气要了四五盒。等着包装的时候,四太太下车来,将一个翡翠镯子递给他,“你怎么这么小气,夕宸为你日夜操劳,就值这几盒梨膏糖?”
陆定远接过伙计递过来捆扎好的梨膏糖,扶着四太太边笑边往回走,“母亲,你给她这个,转手就被她卖了换子弹了。”
罗夕宸几乎从不自己添置什么东西,金银首饰、旗袍洋装,这些在她看来都是撑场面的东西。生意场上的人见她的衣着穿戴都是时下最流行的,以为她喜欢赶新潮,争相送来市面上新款的东西,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送来最新款的衣服面料、首饰钗环,罗夕宸视情况收下一些,拒掉一些,还会在自己的衣柜和首饰盒里挑几件过时的拿去卖。有人送新的给她,她就换新的,没人送,她就会半新的和经典不过时的老款式换着穿戴,撑足了场面还节省了不少。
陆定远把罗夕宸的这些小机灵讲给四太太,逗的她合不拢嘴。母子二人相扶着走在街上,倒真像一对寻常母子,没人会想到这是二十多年来他们第一次这样相处。
街上熙熙攘攘,有陆定远这样穿高定西装的,也有穿粗布短褂满身补丁的。陆定远与四太太谈笑着,余光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人。正谈起罗夕宸每月划拉算盘珠子计算支出,常常感叹让他还是穿军装的好,这样就又可以省下一笔钱买几发子弹、几支步枪。
一个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女人从陆定远的余光里一闪而过,乌黑顺滑的短发整齐地抿在耳后,日光洒在发间,似金光闪耀。
同时出现在陆定远脑海里的,是外白渡桥上沈初霁月光流泻的长发、随着步态晃动的旗袍下摆,摇曳生姿。
笑容僵在脸上,他回身寻找,人头攒动之间隐约可以看见那件蓝布旗袍和齐肩短发。可等他穿越人海追过去,却再也找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他怅然若失,转身往回走,却突然跑出一个小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叔叔,有一个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是一张电影票,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电影院,五排六座。
陆定远像是重新看到了希望,再次环顾四望,他确定自己看见的就是沈初霁,她剪了短发,不再穿校服,也不再穿巴黎拉丁区波西米亚人穿的流苏长裙,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已婚女人。
泪眼已经模糊了视线,他笑着低头看着那张电影票,用手指感受着电影票的每一条纹理。
他笑得是那么悲伤,以至于躲在不远处的那件蓝布旗袍也跟着泪眼婆娑,几乎要藏不住自己的踪迹。
陆定远攥着那张电影票,把它放在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打开手里拎着的一盒梨膏糖,取出一块含在嘴里,回望身后的人海,眼泪顺着笑纹落下,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某一个转角,某一片白布棚子下看着他。
四太太见他的嘴里鼓鼓囊囊,便知道是他偷吃了一块梨膏糖,“买来送给夕宸的,自己却偷吃,像个小孩子一样。”
陆定远的脸上已经看不见眼泪和忧伤了,憨笑着,像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又拿出两块来,一块塞进母亲嘴里,另一块给了母亲身后的阿帆,“都尝尝嘛,甜的很。”
三人一起往巷子口走。
阿帆虽然不唱戏了,但仍然保留着武生不留须的习惯,眼睛又极有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陆定远以为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勾着他的肩膀,讲起了小时候的事,“我跟你说,我小时候,住在山里,附近有一个村子是种梨树的,几百年了,那儿的梨都是进贡给宫里的,皮薄汁水还多。后来民国了,不用进贡了,村民把长的好看的拿去卖,长的歪瓜裂枣的卖相不好,但是味道一点不影响,就熬成梨膏。我脸皮厚,就站在院子里,一直看着她们把一箩筐的黄澄澄的梨熬成一小瓶深褐色的梨膏,有时候运气好,遇到好心的奶奶或者婶婶,会把最后锅底带着梨渣的梨膏盛小半瓶送给我,回到家,两勺梨膏配一勺蜂蜜,热水冲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酸酸甜甜的,直沁到心里。”
四太太看着陆定远搭着阿帆的肩膀在前面走着,听着她从来没有参与过的童年趣事,心中五味杂陈。
陆定远在第二天就去了大光明电影院,还是和那年一样繁华。但是陆定远无心看电影,他甚至连电影的名字都不知道,拿着电影票就去往当年的那个影厅,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等待着沈初霁出现。
四下漆黑,只有电影屏幕的光亮映在脸上明明灭灭,陆定远等得着急,两只手放在大腿上,手心的汗早就浸湿了裤子。
可是沈初霁始终没有出现,电影放到一半,陆定远知道她不会来了,但他坚信她不会让自己白来。他在漆黑中摸索着沙发座椅的缝隙,连左边当年沈初霁的座位也没有放过。最后他在座椅下摸到了一本精装书一样的东西,映着电影屏幕的光才看清,是一本相册。
他像小偷似的把相册揣在怀里,走出影厅,找到一个鲜有人经过的角落翻看。
相册里面都是小尺寸的照片,一页就可以放下三四张,陆定远看到第一页就明白了,这些照片都是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武进路的空军俱乐部,夜晚的外白渡桥,兆丰公园的草地音乐会,弄堂里的公寓,百乐门舞厅,海关大楼的顶层,正在举行婚礼的教堂,福州路,大光明影院......
每一个地方都还是他们记忆中的模样,但唯独少了陆定远记得最清楚的地方——那条湿漉漉的弄堂小道,沈初霁倒下再也没有起来的地方。
照片的旁边还加了一些沈初霁随手写的一些话,像是专门写给陆定远看的。“教堂换了一位大胡子神父,每次帮人证婚都特别高兴。”“现在这间公寓住的是一对结婚很多年的老夫妇,爷爷每天早上都会和奶奶一起散步,但是他自己好像不怎么喜欢散步。”
......
“此相册系本人私人珍藏,绝不外借,看后请放回原处。”
陆定远一时没忍住,被沈初霁逗笑了,他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私人珍藏影集,但他意犹未尽,还想看第二册,却没想到下一页上写着:“第二册正在制作中,请勿催更,如欲订阅,请每周为自己做一件事。”
丹城山一别,他们山水相隔,甚至差点生死永隔,巴黎重逢,他们本可以朝夕相处,却心照不宣地尽量保持距离,如今又是一年未见。沈初霁被遣送回国之后,从没想过他们会这么快再次重逢,曾经是她不敢出现在他面前,而现在是她不能,盯着他的人太多了。
她明白他回来是为打仗的,也明白前路必定坎坷,或许这一次他还是无力阻止陆家军被消耗殆尽,最终全军尽墨,再也组不出一个像样的编制。又或许,她还是会被一颗子弹贯穿心脏,再也见不到她所期盼的黎明。
但她希望再次相逢时,或者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再也不会睡在满地酒瓶的杂物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