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星霜·浮生三折 第4章 第四章

风花听见这奇怪有趣的话、睁开眼，见小午从侧面倾身瞧着自己，她唇边沾着糖渣、酒渍，一手举糖画大龙、一手捏着油纸包的半块煎糖粑。

那小肚子忽然抽动一下，小午喉咙里闷闷打了个嗝，样子天真、憨态可掬。

风花朝她微笑，不动声色地捏捏麻布钱袋，也是空瘪下去大半，没剩几个子儿了。

“那走吧，需寻个歇脚的地方，将你打扮齐整，还有脚上的药也要换了。”她看看她的脚、一身单裙和头上松散的小双髻，想象她被打扮成小道童是什么样子。

“嗯！”小午嚼着东西猛点头，说，“对了——谢谢你呀，风花。我身上没有钱，但是这个可以抵……”

小午看看自己两手握的东西，对风花抱歉一笑，得到风花眼睛里的温和允许后，才将糖画和油纸包都递过她手里来，自己在袖口和腰带处摸了摸。

她没寻到物件、想起什么，四下探看行人，也顾及着风花的眼色，转手隐秘地变出个珍珠色流光的荷包来。

“这些给你！母亲跟我说，它们在人——在这边可卖得上价呢。”小午一脸期待。

“是什么东西？”风花从她贝精的原形开始联想，再搁着布料摸到珠子般的物事，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不过接过那荷包时，还是不免惊讶于它的鼓鼓囊囊和沉甸甸：

贝精化成人形后，五感俱全，沙粒磨伤内脏的感受会变得万分清晰，除去误食进去、深埋血肉的沙粒，贝精们通常不再主动包育贝珠。

这么小的一只贝精，要攒多久误伤她的沙粒，才能凑出这么一二百颗硕大滚圆的珍珠？

“谢谢你，不过，要不了那么多。”风花随意摸出一颗藏在手心，将荷包和食物递还给她。

“真的吗？”小午惊喜于珍珠的价值，也遗憾风花不接受她全部的好意，小声嘟哝说，“嗯……其实，留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了。”

“快收好吧，财不外露。”风花边凝眉小声嘱咐，边从襟口掏出绀蓝手帕，要将珍珠包进去。

……待小午忙乱地捣鼓完、抬起头来，却瞧见面前的风花拢着一只手平举在眼前，目光发直、呼吸不匀。

她脸色很差——比初见她时还要差，青一阵、白一阵的，瞳孔紧缩着，整个人似乎被某种烦恼锁住了。

风花察觉到小午关切的注视，将手心莹润华美的光泽紧紧一捏、垂在身侧。

“走了……跟紧我。”

“嗯！”

大殿穹顶，垂下满绣三界万尊法号与正念符文的玄色帷幔，远处神台上，油灯烛火的朦胧光晕显出一排虹色，为清冷肃穆的殿内添上一丝多彩与温暖。

小午跪坐在青蓝色绣金线日轮纹章的蒲团上，闻见烛香烟香浓郁，耳畔是讲经声与敲打瑞鱼磬的叩击声，绕梁不绝、震荡耳膜。

金云观境内、除妖降魔的罡气极重，大殿内更是如此。

幸好有护身决的屏蔽，以至于小午闻了听了什么，都并不感到难受。

小午与那年轻道人们一起接受祭礼前的“法净”、等待师叔，不多时暮光消逝、天色尽暗，小午能感觉到，从殿外涌入屡屡稀薄的妖风。

坐在最后一排蒲团上的她忍不住频频回头，妖的眼睛能瞧见黑暗中那湖心祭坛上，被拘禁在符场之中，互相争斗蚕食的蛇妖、蝎妖、蛛妖、千足虫妖、蟾蜍妖……

孽生在夏季的妖物，个性阴毒凶猛，含有剧毒、偏暗红色的妖丹，因自身的饥饿或受伤，危险地一闪一闪、一浮一沉。

红色光点被黑沉沉湖面精妙平展的水波承托，如同水上升起了妖异的红星子，更为阴郁恐怖。

……死后下了地狱、见了鬼王，景象会比这更可怕吗？

小午对那些毒物、有身为柔弱者的畏惧，也有同身为妖的共情。

一想到明日午时，它们的妖丹就会被剖出来祭天，小午自己的左腹也难受起来。

“师妹，喝水。”

小午闻言回头，对上一双温柔平和的、吸纳了烛火暖光的茶色眼睛，那温和目光抚顺了她的心绪，眼前被风花递来了盛满水的银杯。

她下意识查看自己左腹深埋妖丹的位置，没见到它因缺水而闪动发光。

风花的谨慎叫她放心，赶忙接过来大口饮下，清冽的水液有淡淡咸味，看来是风花又专门调配了更适合她体质的“海水”。

对方接过空杯，立即又用银壶为她满上。

小午坐在这里频繁地咕嘟咕嘟喝水，别的小道看了有趣，一个满脸滑稽笑的师兄欲出言打趣，被风花抢先制止道：

“小午半月前高热、昨日才停了解表散，病气未散，师父嘱咐我叫她多喝净水。”

“嗯。”小午不管她说了什么，总之连忙点头。

“小午师妹、倒是好资质呢，净瓶的水都能这般牛饮？这水啊，阳性太足，我都不敢多喝两盏，怕伤阴、损津液呢。”前面一师姐回头道。

风花悠然垂眸不置可否，小午又听那师姐亲切地问：“小午师妹得此名，难道是午时出生的？”

小午点点头，看了风花一眼，见风花不语，就大大方方地笑着补充说：“是夏天的正午，我妈……我母亲说，那天可热了。”

“哟！看你这小脸水灵灵的，没想到生辰阳气鼎盛呢，怕不是比你风花师姐还要有除妖的灵根了？明天、不若你代替师兄师姐们上坛做法去？

沿湖看热闹的百姓呀，肯定更觉得你一个小小丫头烧符、舞剑、剖妖丹做法事，比咱们做的更有看头，你若是赢得了满堂彩，那明天咱观里的香火、怕不是要冲天呀！”师姐捂唇而笑。

“小午师妹还什么都不会。胆子小，阿乙师姐莫要逗弄她。”风花斜那阿乙一眼。

剖妖丹……做法事……

小午的左腹隐隐作痛，讪笑一下，不再热情地言语了，余光见一旁风花嘴角绷着、暴露出忍俊不禁的脸色，她心里感到懊恼。

“百里师姐！”这时从大殿深处的殿柱脚边、闪出来一个薄青衣色的矮小道童，她向这边颠颠地跑来、招呼道，“师父请百里师姐过去！说有事情交代给师姐。”

“是。”风花应着拉着小午的手腕、就要带她起身。

“那个……！”小道童的眼光撞上小午润泽清澈的蓝灰眼瞳、慌了下，她定定神，一脸不好意思道，“师父说，有要事、需与百里师姐在左偏殿单独详谈。”

捆妖锁系还在两人身上，一直紧紧跟着风花的小午，下意识坐立难安起来。

她担心自己尚带伤的脚跟。

只见风花面色未变、不假思索地将手笼在袖子里，袖子晃了晃。

风花松开她手腕，一面认真道：“别担心，在这待着便是。”

小午迟疑着点点头，见风花搁下水壶在她蒲团前，整顿法袍、拢起袖子，向前大步流星而去。

三尺已过，小午的脚跟上没有出现丝毫痛感。

大殿中恢复笑语、一派祥和。

……

“你可知道了，当年救你的、是谁？”

风花盘坐于桌对面，放在膝上的手轻捏住衣袍：“回文命师叔，年岁久远，风花不甚清楚。师父所言、是月魄救了风花一命。”

文命嗯了声、埋头画符，忽而、他朱笔笔尖一扬，在那个瞬间直指她腰侧衣袍覆盖的钱袋。

他又垂首专心画下去，低沉道：“那颗无用之物，现在在你身上，还有一个。

只不过，你的那颗色如月魄、简直华美异常。”

风花眨眼，手骤然收紧成拳，指尖隔着衣袍抓痛了掌心。

“距你十八生辰，不过两月半了，这隔布占物的射覆之法，师叔和你师父、还没来得及教给你。”

文命说着、一张画就天罗地网的朱色降妖符已成，他搁笔，从桌下摸出一把玄铁打造的旧匕首，连同符篆一同从案几那边郑重地推来：“你师父占了十年，才占到如今的时机。”

风花腰背挺直，语气生硬地说：“她从未害人，心地比人更善良。”

“最长，两个月，在那之前带着她的妖丹回来，你还能延命百年、羽化登仙。”

风花坐着没有动，她不再言语，青白色的瘦脸上也没有表情。

在看到今日掌心那颗珍珠时，一切模糊的往事……都涌回了脑海。

七岁，从北溟之中被托举上岸，体内封存的月魄已然遗失。

她的小手心里，紧紧握着一颗圆润闪耀的珍珠。

那颗珍珠比起今天收到的更小、色泽更淡，更稚嫩，如今想起来，它确实带着小午身上呆然的、胆怯的气息，与小午的面容一样秀美可爱。

眼前依稀能看见海中深蔚蓝色的流波光脉，自己绵软的衣袍角在水中飘动……

溺水的她在短暂挣扎后，身躯逐渐变得轻盈，意识就要随眼前微光而去、安详步入灵魂的梦乡。

月魄于心脉中发动神力，却不足以拯救她脆弱的躯壳之魄，眼看着、魂魄就要分离解体。

月魄有自主意识似的，脱离出来，求救般附在了路过的小海贝之中，那海贝顿时借神力修成了妖精、化为人形。

心地善良的小海妖，将落水者救起拖到了岸上。

小海贝精正对自己的化形不明所以、对溺水的女孩束手无策时，却见一群捉妖师从远处气势汹汹地奔过来。

出于害怕，她只好慌不择路地逃回海中，临走前作为报答，她向女孩的手里塞入了自己唯一的所有物：

一颗珍珠。

面对风花沉默的、长久的抵抗，文命师叔闭上眼睛，低沉道：“妖，不害人是无法存活的，哪怕她身上带的是月魄，也终究是妖而已。”

风花，目色带恨、一把抓过符篆与匕首，嚯地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