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星霜·浮生三折 第3章 第三章

风花暂且解开了捆妖决。

为了叫小午不再脱水，需要备个盛水的物事。她看了许久不够大的金钵和葫芦，还是决定去道观中借个大点的水壶。

“你……不要跑。”风花发丝微乱，裤脚上沾了不少草屑，面对容光明丽、妖气旖旎的小午，她感觉自己有些底气不足，不过还是故作凶狠冷肃道，“方圆百里之内、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出你的。”

“我不跑。”小午立即说，她坐在干草堆上乖巧地对她微笑，手轻轻揉着脚后跟，“我在这坐着。”

风花看着那水灵灵的妖容，有一瞬间的恍惚，与寻常被那些妖精故意迷惑心魄的状态不同。

她摇摇头，暗中为小午施了个护身罩，俯身拿了那金钵中的纸包，塞进她手里说：“还温热的。”

“嗯，很香……是香饼吗？”

“桂花米糕。”

“喔……桂花米糕。”小午眼神清澈地重复她的话。

“嗯。”

风花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什么。她回身抬脚掸了掸裤腿、迈开步子，走向道观去。

百里风花的大名，终日宅在深海里啃海带的小午没听说过，但在此地、她可算是小道们见了要争抢着讨教法术的大捉妖师。

守院的小道见百里坤道在这夜里发型微乱地入观，先讨了个最大的净葫芦，又要了干净的道服与未薰法香的木簪，末了又问、烫伤膏可否借一点？

那小道立即如临大敌，以为鼎鼎有名的她定然遇上了难灭的妖火。

小道殷勤，非要检查她法袍上有无妖火烫出的窟窿，说什么也要护送她一程。

风花百般推辞，最后说，自己一路除妖沾了邪气、要借清泉做法洗浴净身。这才甩开面红的小道，一路速行出去。

她头一回窃贼似的左顾右盼、怕道观的人追上来。

风花边走、边仔细给银葫芦除净了自带的降妖功效，里外检查三遍，才放心带进树林。

夏夜微凉、虫鸣绵长。

林间碎落着月光的湿润草地上，风花越走越快，她心下没底，颇有些急吼吼地奔向小午处——若小海妖……小午真的逃走，再抓回来，少不得要叫她受皮肉之苦长长记性，那小身板、细皮嫩肉的，自己可很难控制好力道。

实在不是很想看她痛得掉泪的样子。

走得近了，风花引颈瞧去——单薄娇小的珍珠色身影还在原处，完完整整，老老实实。

甚至，她两手还捧着纸包的圆饼没有动。

整个人好像师父茶桌上的小摆件。

风花松了口气，心潮如海上风暴急速平息，波涛渐弱，归于安静。

“风花！”小午见到她就笑了，说的话奇怪又可爱，“你的腿走路好快呀。”

风花见小午老实而慎重地端着那圆饼，叹口气。

“这桂花米糕——”她在她身侧坐下，以手背试了试纸面的温度，对着她懵懂的眼神说，“不是燃香、也不是法器，是用来吃的，再不吃就凉了。你难道不饿吗？”

“喔……是吃的？是饿了、谢谢你，风花……”小午眨眨眼，抱着圆饼就要试探着咬下去。

“哎！”风花一脸无语地用手拦住她，赶快帮她剥开油纸，露出湿润且芳香的内里，说，“连纸不能吃都不知道吗？”

小午羞赧而抱歉地一笑，眼睛闪亮亮的，拈起块三角形点缀金色桂花干的洁白糕点，送入口中。

风花有些紧张地瞧着她嚼东西的小嘴，眼光又闪到她眸子上去，声音低而小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更像干粮，比卖的发面桂花糕要硬一些、如果不好吃的话……”

小午鼓着腮帮嚼了嚼，眸子就倏地亮起来，似乎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很兴奋地、咕咕哝哝地对她叫道：“好甜呀！我之前吃的所有海带、海藻，从没有过这么甜、这么香、这么软绵绵的……”

海带、海藻……

风花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她咯咯地笑出了声，笑得两肩都抖动起来：

怎么修成了人形，食谱还是这么惨惨淡淡。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妖？

小午看捉妖师开心的样子，自己也跟着微笑，想：捉妖师，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笑呢。绷起脸、是一个冷酷可怕的人，笑起来又是另一个人、一个漂亮明媚的年轻女人。

风花笑得肚子痛，笑罢，摸出一枚小银盒打开来，不由分说抬起了小午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她脱下她的淡粉布鞋和白布袜，露出了足跟通红的小脚。

她举着那细细的、草杆子一样弱的脚踝，仔细查看伤势。

越看、越皱眉——这么嫩的皮肤？……之前低估了她的伤势，怕是敷药三四日才能有所好转了。

幸好没叫她再赶路，不然可是要蓄脓溃烂的。

……早知就在行路途中问她一声，到底有多痛。

小午从来遮掩着瘦得可怜的腿足，没被旁人看过，不知风花要做什么，但从她温和细致的动作中大概明白，她不会伤害自己。便只是微红了脸，不敢推拒。

看着风花的柔指将润白的药膏挑起，打圈涂在她足跟处、包上了绵布带，她只觉灼烫疼痛的感觉霎时消失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冰凉浸润的舒适感。

“后日五毒祭礼，我们要进金云观里去，不过你无需害怕、五月初五要除的五毒之中没有海妖。你身上有我的护身决，届时穿上我施了法的道服、可以完全屏蔽妖气。你只需在我身边待好，就说是我的小师妹，叫小午、还什么法术都不会。我说的都明白吗。”

“嗯，明白。”

“之后跟紧我，不要再被伤到了。”

风花说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再次捏上捆妖诀，却不大敢看小午的眼睛，为她穿袜穿鞋的动作在小心中带着别扭。

听见上面，小午又是甜甜的一声：“嗯，知道了”。

她似乎没有因自己再次捏诀而感到不被信任的伤心，只是单纯地为她的体贴而开心、放心。

猎物，不怨怪射伤它的猎手，甚至没想着逃跑，却因猎手为它疗伤的行为而喜悦安心。

怎会有这么傻的妖。

“那、再之后呢，我们去哪里呀？”

“……带你回百里山，待师父判别处置，路上，顺道除妖。”风花看向她。

“喔……”小午的脸色果然流露失落，不过她很快认命，开始了新的好奇，“那，那座百里山，你回去要走多久？”

风花看看她的脚，估算带着这个“小包袱”的行路速度，说：“得两三月。”

“两三月呀。”小午思忖了一下，咬咬嘴唇、小声叹笑说，“要是有大半年就好了……不过，两三个月，也没有那么短。”

“大半年？”风花话刚出口，才想起自己预言过她的命数：两百年。

距离两百年，是还有大半年没错。

她一时语塞，不禁后悔当时起了坏心、拿谎话吓唬她。

当然，两百年是大多数贝精的平均食人间隔，不继续害人的话、被打回原形确实会很快寿终。

但小午的妖丹，美好得不同寻常，大概维持人形的时限也有不同。

风花心中琢磨许久，在临入睡前，才又背对着她，状似无意般说：“不过想来，师父的心肠比我软许多，若妖真的未曾害人，他不会无端要那妖的性命。”

“真的吗！？那我安心多了！”小午一下子兴奋地从后面撑身、凑上来，含带桂花和米香气的吐息吹得她耳廓发痒，半边侧脸也发热。

“谢谢你呀，你真好。我能睡个好觉了。”她亲昵地贴近她的背重新躺下了，额头、鼻尖和手都偎着人的后背，小猫似的。

风花将后背绷紧。

她突然察觉，自己有被妖迷惑心智的危险！

她端紧双臂、瞪着眼前黑影绰绰的草地，语气僵硬地如反悔一样说：“不过，你会不会出手害人，还有待考证、妖性变化多端，你自己都说不准的。”

“唔……”小午闻言畏怯地含起下巴，紧紧握着自己两只“可能会害人”的手，抬眼，瞧她深色顺滑的头发上月亮赐予的微光。

她默了好久好久，最终小声说：“那，我希望我不会。”

风花感觉不到她的碰触，才默然垂下眼帘入睡。

已离西郊棠湖不远，这里的棠花村前几年兴建别庄、住进了个告老还乡的当朝太傅。

太傅无子女，为村中商会捐资、出手阔绰，于是今日所见，沿湖街坊比之前浮城中心的还更气派热闹。

乱花迷人眼，小午很明显地被此处迷住了，二人的行程也慢下来。

风花背着笨重的水壶、也不清楚是怎么，不大想那么快赶到金云观去，一路因着小午的东跑西看，被动也主动地耽搁着时间。

小午一会儿被糖画中的“大龙王”吓得一跳、躲在她身后；一会儿驱五毒的硫磺酒将她醉香，她耸着鼻子面露惊奇；一会儿捧着艾草团欢欢喜喜、说那是绿珍珠，看见馅儿里不敢吃的龙虾肉，又对风花哭丧着脸；过会儿就捧了碗葱油素面、很快学会了使筷子，吃得一脸满足。

风花只是不停地摸出钱袋、付钱，帮她拿东西、提袋子、甚至吃她咬了一口的东西——小午应当不清楚钱是什么，她也舍不得打破那单纯的笑脸。付钱，陪伴，是默而无声的补偿。

毕竟是自己说，她快死了。

风花，比谁都知道将死之人的感受——

七岁快八岁的那个冬日下午，夕落如血，形态如钩的白月、已淡淡现于天幕。

地面、残垣与草堆上脏污的残雪映着粉橘色，枯枝上黑鸦的叫声粗哑悠长，称得静谧荒村更加死寂。

刚被师父带着进了草舍，一道如晚钟般悠扬古老、暗含威严的冷声就从草舍深处飘至她面前来：

“弄丢了。是什么意思。”

怒气似有若无。

是否应该惶恐？全凭听者想象。

“是‘大慈大悲允生众灵掌月三千光明天母神尊’的法相示现，快，上去跪下。”

师父低声催促她。

亏得这种时候，师父还能记得这么一长串尊名。

“……”

“叫三千月神便是。”神尊语气温和了些。

来不及，也不敢观察月神是庄严怒视、还是慈爱微笑的人间法相，她双腿打战地走上前，在旧得掉色的深蓝蒲团上谨慎地跪下、直着身子，低下脑袋。

在心咚咚的跳动节奏中，能感受到心脏本身的沉重。

黄昏时分，长宽都不够六七尺草舍本该很暗。

面前的神尊，却给予整个空间辉光明亮、冰甜通透的纯净印象。

师父低头弓腰，连呼吸声也不发出，在两人之间的矮桌上推来了个檀木盒，手微颤地打开来，替她交代道：

“劣徒风花，七岁顽童，与师兄师姐玩闹时失足落入水中。被捞上岸时，身上月魄珠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样一个东西。”

“起来吧，此物无用。”神尊温和而无情地说道，“那么，月魄既已失落别处，距你十八寿终，还有十一年。”

她愣愣抬头，那一刹所见冰雪月华般清冽纯美的神尊印象，连同突如其来的噩耗，叫她久久难以望怀。

“三千神尊……您当初所指以魂灵结缘月魄之人，该是小徒没错啊，您大慈大悲、谅劣徒贪玩无知之罪，再救她一命吧……”

风花深深凝眉，看向身旁的师父，她头一回看见师父五体投地缩成一团，无助地、哀哀恳求谁的样子。

“既已发生，说明因缘如此运转、不可强求，怎么关情之甚，叫你一个修行之人、也破不了痴念执望的迷障么。”

神尊垂眸叹笑，月亮母神面容展现的慈爱，直让人欲溺入其中，祂开解她道：

“寰宇之中，三千之月魄仅有十二颗，结缘成为本神的坐下门徒、实在不是易事，看来你非其一。

不过，宇宙万物终有一死，你、你师父、我、甚或宇宙本身，都在走向死灭的必经之途中，而死、又不能与终结画上等号，需知死生一线、死为生之门，生为死之始，生生不息、轮回不止，没有真正的终结。或许有一天……比起死，你会厌倦活着。”

“月魄有十二颗？那这世间可还有……？”师父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月神对师父的执念感到无奈似的，轻轻摇头，皎白身影如轻烟般倏忽消逝，只留下音波弥散在草屋内：“天、人、鬼道殊异，三千大千世，它们散落在不同的时空。”

历经此事，风花才晓得，自己自诞生便是短命之身。

此命格凶之又凶，是水中作冢、溺亡之命。

刚出生，养不起她的那家人就要将她投井。

师父拦下这出悲剧，抱养她后，渐渐发现她的修炼感应资质远超常人，于是为这可怜的徒儿四处问药、求神拜佛、向诸天各路神仙哀告她命不该绝。

一夜，终得月神感应，赐下月魄珠一颗、封入她体内、可以续命百年。

但叹命运捉弄，月魄遗失，她终究没有百岁长安的因缘……

“风花，太阳掉下去了……快没光了，我们走吧？我看到湖了，是不是快到了呀？”

正在心中轻叹，耳畔忽而响起了小午轻柔可爱的问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