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星霜·浮生三折 第5章 第五章

她沉黑着脸、双手拢着宽**袍袖，步履生风地走入大殿，逐渐从空气中嗅到一丝波乱的妖气。

从低处蔓延上来，冰冷的、交缠的，是蛇妖。

风花容色松动了些，果断撩袍、掏出被自己收起在贴腿软鞘内的玄铁匕首与符篆，加速步入大殿。

只见殿内道道符文帷幔鼓风膨胀、一道正念字句逼迫过来，几乎贴到她侧脸上去。

她听见殿外檐下挂的护法铃齐声低鸣，警示妖风四起，不禁发足小跑穿过帷幔、转过柱脚，看见环殿烛辉在余光中不安地闪动。

转眼、见三界有情元尊与日月侍主尊象前，香炉燃起的青烟形状混乱、缭绕成雾。

师妹师弟们，如残局之中青绀两色的棋子般，七七八八地纷落殿内，齐齐向门外张望的眼中，凝着关切与担忧。

本来最该被保护起来的小午，却不在其间。

从远处传进门内一道嘶声妖啸，风花暗中倒吸口气，就往殿门前冲。

她挥刀破指取血、催动浑身阳气，以血巽阵暂且挥开门前妖物设下的毒瘴，看见月光受冲，隐于层云，鸦色夜幕之下，仅有妖丹之色与几道银色剑光跃动。

毒瘴重新遮盖视野前，其余的都看不真切。

“百里。血巽阵。来得正好。”大师兄音明简单招呼风花。他平日的沉稳憨厚已尽数收起，眼色锋利含刀，侧脸冷峻紧绷如结了霜。

“大师兄，现下什么情状？小午在何处？”

风花边着急问，边扫眼看见音明在殿门前以雷击木、神鬼钱、火石粉与符篆摆上了雷神火鬼门阵。他欲见机拔剑，引天雷地火攻向妖众，大概顾及着破坏力过大、怕伤及同门，一时没有出手。

“你的小师妹、自护功力几何？”大师兄看着她，只是这样问了一句。

“……她连基本的十六金刚阵都不会。”风花说着、心里懊悔，恨自己怎么没给小午几张护身的简易符篆，“她在外面是吗？？怎么出去的？”

大师兄没说话，只是将眉头拧得更紧。

“百里师姐！！师兄正说要去禀明师父和师姐！！”

小师弟扯着青袍角奔向这边，急道：

“那只黑环蛇妖狗急跳墙、魅性大发，以□□为计吞噬同类妖丹，叫它妖力大涨……阿乙师姐以藤木符阵加固符界，不知那水属的黑蛇妖竟通符法、识火性，反而不要命地催发妖丹之力、以火攻藤……”

“小午师妹呢！”风花劈头问道。

“阿乙师姐教小午师妹壮胆，帮她提着火神灯笼去照照亮，被蛇妖利用的、就是那神火……”小师弟越说越小声。

“荒唐！小午什么都不懂！怎可将她置于险地！”风花破口便斥，未待大师兄阻拦，再提起匕首鼓足一口气、以血化作风刃破开毒瘴之口，闷头就要往外冲。

大师兄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蛇妖已无其他妖丹可吸食，青华、阿沐等一班七人已去助阿乙摆上小遽魂阵救急，届时若实在无法、你再使血巽阵，我这边一道天雷地火劈下去，这等小妖即刻灰飞烟灭！

我知道你法力高强，然而此阵最怕外力突入冲散，使妖物溃逃，切不可妄动。

小午师妹只要乖乖待在原地，就不会出差错。”

无妖丹可食用？

……小午身上就是最强力的妖丹。

“小午她……”风花听罢、更急如热锅中的蚂蚁——小午妖的身份暴露事小，自己带她逃开便是，可月魄珠、那是顶级的延命不死之丹！若被蛇妖夺去，可怎么了得！

“不成，小午好奇心重！也可能无意中破乱阵法！”她甩开音明的手，坚持挥散毒瘴。

见外间顶上月光已自乌云中流泻向下，一时亮到仿佛能穿透人的肌肤，阿乙等人在这样皎洁清透的月光下环绕湖心祭台行走，步伐、剑法、符法高度一致。被妖胡乱煽动起的阳火、此刻俨然服帖地拧成赤橙色锁链、朱色符文加诸法力，封印环绕八方，捆住了不断扭动的巨型黑环蛇妖。

风花果然看见小午，她提着一盏火光微弱的黄布灯笼，离这边五六丈远，正往祭台方向痴痴张望。

她的绀色袍角与素白内衬被夜风掀起层层波涛，鼓动不止，鬓边软发也胡乱飘飞着，月光盛大地洒下来，更照得她小小一只、弱不禁风。

“小午！快回来！”风花急忙呼喊她。

小午却奇怪地没有动一下。

“小午师妹！回大殿中来！”音明的疾呼，被阻隔在黑蛇妖絮絮低语组成的音障之外。

蛇妖在痛苦滚动之间、无意嗅到了救命神药的味道：那是一枚珍珠，一轮包容、支撑生命力的月之精华。

此刻，它巨大锋锐的黑色竖瞳嵌在血色虹膜之间、漆黑的深渊之口倒映着小午茫然的面容和眼光。

那小矮姑娘大概是海妖，灰蓝色的妖目中，没有任何防备，简直不像妖眼，倒像无知婴儿澄澈的眼，蛇妖在剧痛中望见了天上掉的馅饼，简直大惊大喜过望，于是吸纳她眼中精魄、以月华随意捏造幻象。

妖啸，霎时化作北溟之中母亲温柔的声音。

”小午——乖啊，好女儿，妈妈好痛，快借来一点妖力，把锁链上的符纸震开……”

“我、”小午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妈妈，我的妖力……”

殿内传起轻微的哗然声，师弟师妹们面面相觑。

“小午！你不是妖！勿要被蛇妖魅惑了心神！”风花急火攻心，要挣开毒瘴，她嗓子被毒气噎着了、嘶声喊道，“快回来！它要害你！”

“好女儿……替妈妈报仇、杀了他们，他们、是我们最恨的捉妖师啊……”

小午手指松动、无意识地丢下了灯笼。

火苗倏然点燃了布面，神火灯笼在她脚边熊熊燃烧起来，火光映照着她小半边肌肤润泽的侧脸。

左腹一阵剧痛唤醒了她，似乎有团清凉的东西要从里面挣脱而出，大概是她的妖丹。

“妈妈、从未教我憎恨捉妖师。”

“她说，做妖，有做妖的因果。”

她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着。

——究竟会不会害人，还有待考证。

——妖性变化多端，你自己都说不准的。

“我希望……我不会。”

她闭上眼睛、捂紧腹部后退半步，眼前幻境逐渐崩裂，体内妖丹危险的挣动也停息下来。

小午满头是汗、大口呼吸着，因身体缺水而脱力地跪下去。

“风花，趁现在用血巽……”

“孽畜！”

未待音明把话说完，一道寒光伴着清利的怒吼冲上半空，劈开了符文锁链。

黑蛇晶莹的血瞳静滞于一瞬呆然惊恐，从黑漆漆大山般的妖身上、裂开了深红色的峡谷，白惨惨蛇骨森然可见，自峡谷中飞扑出洪水般的红潮，避开风花翻涌的华纹法袍向两边而去。

苍白的年轻女人脸上，狠毒杀意尽显。

“风花……”视觉刺激叫小午从震惊中醒来，如果说，集市中风花收服蓝染的过程叫她感到胆怯，那么此刻面对蛇妖的血与骨，仿佛屠宰场的家禽面对屠夫——她心底对捉妖师油然而生了真正的恐惧与敬畏。

玄铁短刀，携着龙吟般的破空余韵犹在嗡鸣，下一刀已伴着怒意剜入蛇妖惑人的眼睛，再一刀，蛇妖双目尽黯。

风花摸出朱墨乍干的降妖符，催动咒文，冲天直上的巨大罡气震动了脏腑，她在众人惊呼声中口染鲜血、手夹符篆，低声念道：“魍魉邪妖速降此诀！逆吾者当魂飞魄散、顺吾者尚允留全尸！由我阳炁速现金刃，役使神风斩此妖魔！”

“风花！此妖不值得！”音明对她手中的降妖符大为震惊，收起半出鞘的剑喊道，“降妖符耗损元气之弊、非同小可！这小小蛇妖并不……”

话说一半，肩上却传来了沉重温暖的力道。

文命制止徒儿，一面意料之中的淡然，说：“让她去做。”

风花以刃割掌、符纸触血即燃，只见金光缕缕闪动在夜空，环绕蛇身而去，利落地剖开了蛇妖的丹田。

一枚常人脸大的赤色妖丹冒出来，携带粘稠深黑的毒液、咕噜噜滚落在地。

蛇妖庞大的身躯，很快化作一堆灰烬。

“你也配动我百里风花的妖。”风花面对半截蛇首，咬牙切齿地低语一声，翻身下地。

“闭上眼，别看。" 她扯过滴血未沾的法袍，裹住呆跪在原地、瑟瑟发颤的小午，回首望一眼众人，眯眼不悦道，“我们走。”

她踏着祭台凌空而起，脚下点水上岸、身法轻盈地没入林中。

玄铁刀被她从空中丢下，在圆月之上划出黑色的轨迹，最终半截插进了祭台，刀柄摇晃不止。

风花带头行在林中小道上，脸色难看、眼神严肃地重新捏上捆妖诀，一言不发地携她向前走。

小午早看见她唇边隐隐约约的血色，想要关心她，也想要为自己被迷惑、暴露妖身的事情道歉——可看着她笔挺的背影，小午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背着自己的水壶、忍着脚跟的伤痛，默然紧跟在她身后。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寻到一处荒草丛生的竹亭，风花便一言不发地坐下休息。

黑夜里夏虫嘈杂，风花紧绷的脸看上去白得像纸、一点血色都没有，小午暗中催动妖力，帮她驱散蚊虫，腹中妖丹很快透出清皎的光亮，警示着她的缺水症状。

“喝水。”风花闭着眼睛说。

“嗯。”

小午抱起银壶大喝一口，目光始终不离开她的脸，她抹抹嘴巴、轻声说，“你受伤了……疼不疼啊？对不起……”

风花想起什么，深吸一口气睁开茶目，掏出身上的小银盒，像之前那般抬起她的脚，利落地为她除鞋袜。

不大合脚的白袜蹭得半褪、道鞋进了草屑，风花掸去她脚丫上的碎草，看见那脚跟果然又发作起红肿来。

“之后，我跟着你回百里山上，是吗？”小午见她还是以善意对待自己，老实道，“等你师父处置了我，师叔、和师兄师姐他们，就不会生气了吧？”

风花不置可否，只是一味为她细细上药，润着药膏的指尖因气血翻涌而滚烫，热意清楚传递到小午脚上来。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小午咬唇说。

“你没害过人。”风花简短答道。

“我、可能会害人的……我不知道……”小午因刚刚发生的事情而低落，“跟着风花的话，也许会记得——不要害人。”

“咳。”风花低咳一句，脸色隐忍，意欲赶快结束话题般说，“那就跟着我，直到……你最终学会害人为止。”

“若害了人，你就会像对蛇妖那样，剖了我的妖丹，是吗？”小午胆怯地确认说。

“是。”风花说着，看她脚跟红肿得发亮，暗中解开了捆妖诀。

“若我永不害人呢？”小午探头过来，对她眨巴灰蓝眼睛，脸色天真地问，“那样，就能一直跟着你吗？”

风花听闻这样的问句，为她穿好鞋袜，将她的脚搁在地上，才开始为自己掌心指上的伤口上药。

她们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师父，必然会杀了你。”风花说。

抬起的目光如刀，直击那双温和无害的眼睛，绝情道：“向西五里、是汘江支流，沿汘江北溯蓝江，以你妖力，半夜可达北溟家乡，若不想年纪轻轻死于人手下，就趁今夜快逃。”

“我睡了。你自便。”风花没好气地说罢，在亭椅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背对她躺下阖上双眼。

心神耗尽的疲惫叫她很快坠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