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白 第5章 再见

一路行驶，风声喧嚣，他们似在与黄昏赛跑。

终于，太阳最后一丝光线隐匿于云层之后，熟悉的破旧居民楼映入方知绿的眼。

“到了。”方知绿轻声提醒。

“嗯。”

车子稳稳停在楼下，刚停下，方知绿撑着车尾，迫不及待地下了车，避嫌的意味明显。

可忘记了右腿还伤着，触地的一刻，痛感蔓延，她本能地嘶了一声。

李闻白投来视线。

方知绿有些难为情，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她对上李闻白的眼睛。

“谢谢。”

居民楼内的走道灯早已亮起，方知绿站在楼前，李闻白骑着车横亘在她和入口中间，借着光，李闻白看清楚方知绿现在的模样。

发丝散乱，几缕黏在脸颊上，唇色苍白，看上去很柔弱，倒不像是他们口中那个只会学习的古板学神。

但唯有那双眼，连道谢都如做题一般，过分的认真。

“不客气。”

同样认真地回答，完毕，李闻白的手搭上把手，准备去充电桩那给车充电。

但方知绿仍在看他，嘴唇微张，像是欲言又止。

于是李闻白双腿撑着车子，一只手搭在车头，侧着身看向方知绿，目光平和耐心。

附近已有人家在做饭，锅铲与铁锅相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伴随着热油泼食材的滋啦声，隔着老远儿，方知绿都能闻到香味。

是时候得去做饭了，她略感忧虑地抬头。

面前的少年还在等待，方知绿抿了抿唇，语气郑重，“谢谢，上次，上上次和上上上次。”

创可贴、解围、送衣服。

每一件事，她都记得。

但李闻白一时间显然没听懂，一头雾水地看着方知绿，刚准备开口，少女绕过他跑进了楼。

“李...闻白，”在楼口，方知绿脚步一顿，没念过的名字初次念出来很是生涩，“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请尽管找我。”

随即，她一瘸一拐地朝楼上跑去。

声音消散在楼道，凝望着空荡的楼梯，许久，李闻白回过了神。

他大概明白方知绿在谢些什么了。

-

回家晚的结果，是意料之内的训斥。

没急着去找跌打损伤油，听完训斥，方知绿放下书包系上围裙，转身进了厨房，紧赶慢赶，终于在平常吃饭的点做好了饭。可即便如此，还是惹来了不快。

方子彦嫌弃她在厨房霹雳乓啷打扰了他看动画片，而方奶奶则是觉得她浪费电。

“你早点回来，不就不用开灯做饭了。”

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回了方知绿父母身上，无非是每年就给那么点钱够谁用，别人家的儿子媳妇都给老太太穿金带银，唯独她什么也没有，她命苦。

每个月都会说一遍的说辞，方知绿很早就想出了应对方法，那就是沉默。

沉默地埋着头，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看着桌缝里的碎屑，任凭思绪胡乱漂浮。

等到方奶奶说累了，再沉默地收走碗筷。

洗完碗出来时，人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方知绿刚来这里寄宿时，这边附近的广场建好，广场附近还开了一条小吃街，有一家的刨冰特别好吃。

不过她并没有去过，这些消息来自于同班同学的嘴里，她只是偶然听到。

往后的一年半时间，每个月假的夜晚，方奶奶都会带方子彦去那。

安静的房子，只剩下方知绿一个人。

膝盖还在疼痛，方知绿在客厅的柜子里翻找，找了好几番，才在方子彦的玩具中间找到药膏，打开盖子，里面只剩薄薄一层膏体。

洗完澡，关掉客厅和厨房的灯火，她带着那盒药膏回到卧室。

锁上门，点上一盏台灯，方知绿坐在床边，小心撩起裤腿。

膝盖更肿了。

她用指尖挖起药膏，指尖很快触到玻璃瓶底，一股刺激的麝香味冒了出来。

涂上，火辣辣的刺痛感。

忍住不适，方知绿揉着伤处，感受膝盖慢慢发热。

这一晚，她难得没有坐在书桌前写题，而是选择早早休息。

窗外月光明亮，透过薄薄的白色窗帘，方知绿仍能感受它的疏离皎洁，盯着盯着，眼皮疲倦地闭合起来。

她开始做梦，梦境混沌。

她梦到了家，不是这里，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她左手拿着第一名的奖状，右手牵住妈妈的手，妈妈笑容温柔，嘴里一直夸赞她，说我们知绿真厉害，要去店里买糖果奖励我们宝贝。

走着走着，画面一转，妈妈背上多出了一个大大的蛇皮袋，而面前，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她的手被甩开，而妈妈眼眶红红，看了她一眼，还是上了面包车。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起来要追的时候，面包车已然开动，透着窄窄的落了灰的车后窗，她看见了妈妈的背影。

萧瑟、悲伤，于是她开始奔跑。

可怎么也跑不快，腿不知为何很疼，钻心似的疼，她一瘸一拐地跟在车后面，着急到快要哭出来。

突然，余光瞄到黑白校服的一角，轮胎与沙砾摩擦，一辆电动车稳稳停在她面前。

少年面容俊秀，握着车把手的手骨节分明，露出的半截手臂肌肉线条流畅，看着坚实有力。

他看着她，目光平和沉稳，他拍了拍车后座。

“上车。”他说。

-

从那一卷创可贴开始，方知绿后知后觉地发现，李闻白出现在她周边的次数越来越多。

或许过去的一年半也是这样，只是她最近才注意到他的身影。

去三楼送试卷楼梯口的擦肩，周一升旗仪式路上的相逢，傍晚热水间打热水时偶然的相会，大部分时间，他的身边都围着几个同学，他和他们说说笑笑，自然地从她身边经过。

方知绿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她。

又是一次月考，月考成绩出来，宋思棠一脸喜色。

学神同桌看着冷漠，实际上是个十足的热心肠，她不过塞了几勺菜，给过几颗糖，方知绿便开始日日给她喂题，解题步骤详尽清晰，比答案上的过程略不知好了多少。

也因此，她从年纪中下游，一跃窜到年纪中上游，直接进步了一百五十多个名次。

这进步速度，让一向不苟言笑的班主任在班会课上连夸了她五分钟。

宋思棠心里听得美滋滋，下课朝方知绿撒娇道谢时，方知绿淡淡推了推眼镜。

“你本来就很聪明。”

简单一句话，宋思棠心里像是炸开了花。

人生第一次，觉得学习原来是这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当即，她拍下桌板，“知绿，我要请你吃饭。”

请客的地点定在梧桐街，时间选在周六的傍晚。

这个时间点，没有繁重作业的压力，刚考完周末考，也不会有老师催着上晚自习。

一个特别自由、闲适的时间点，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人多。

方知绿被宋思棠拉着穿过人群，来到店门口时，里面座位全部坐满，空无一席。

老板站在店门口，手里不停翻转着肉串，瞟见她们两人，朝里面吆喝了声，接着笑着跟她们说等等。

脸被热气熏得通红，老板鼻尖都挂满了汗，迅速提起衣领拭去汗珠，他利落地拿起孜然粉和辣椒粉，往肉串上挥洒。

顿时，香气扑鼻。

油滋滋的肉串，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被老板娘端进店内送至餐桌。宋思棠光是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

“知绿，我跟你说，你别看这家店小、还有点破，但是味道...我以人格担保，你吃了一次绝不会忘。”

说话的功夫，老板娘走了出来，喊她们进去，说是有张双人桌空了出来。

宋思棠连忙应声，“好咧。”

店确实不大，总共也就十二张桌子，分成两列，方知绿她们被安排在靠里面的位置。

桌上放着蘸料，店经营得有些年头了，白色墙皮有好几处都脱落，灰色水泥部分裸露出来，贴在墙壁上的红底白字菜单，红色背景淡化成水红色。

“看好了要吃什么吗？”

见方知绿看着菜单，宋思棠凑过来问。

方知绿愣了一瞬，看了会儿菜单，最后她指着菜单最末尾，“一串土豆片、还有一串藕片，嗯...我不是太饿。”

宋思棠瞪大了眼，"知绿宝宝，你不用给我省钱的，我这次名次上涨，我爸妈会给我很大一笔奖励的。"

“这些钱，多亏了你。”

说到这，宋思棠抑制不住笑意，大手一挥，她在白色小纸片上勾选，方知绿粗略一看，基本上所有的串都点了一遍。

“能吃辣吗？”

“可以。”

“好，那我点中辣了啊，你在这边坐着，我去和老板说，顺便拿两杯冰可乐。”

宋思棠一走，方知绿看着菜单默默盘算起价格，她第一次来吃烤串，粗略算算，竟花掉了宋思棠近四十块钱。

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方知绿埋着头，用力用纸巾擦拭干净桌面。

这好像是她唯一能做的。

这一会儿功夫，店内有几桌吃完，老板娘迅速收拾桌子，喊着外面排队的学生进来。

进来的应该是一群男生，吵吵嚷嚷的，一进来，店里萦绕着他们恣意的笑声，笑声里夹带着对周末考的讨论。

方知绿本来没注意他们，班里男生也这样，考完试开始对答案，面红耳赤地争执第十二题到底选A还是C。

其实是选B。

但耳际传来熟悉的名字。

“闻白，你选的啥啊。”

“B。”

“我靠，不会吧，我们五个人就你选B。”

“那你们都错咯。”空气中传来男生低声的笑。

一行人，有人朝老板娘喊道：“老板，拼个桌，我们五个人。”

老板娘正在收拾方知绿身后的桌子，立马回应道：“来这边。”

方知绿身体一僵，半生不熟的关系最难相处，她犹豫着该是扬起脸跟李闻白打个招呼，还是当作没听见，埋着头等他们一行人经过。

突然，“知绿，可乐卖完了，喝雪碧还是芬达。”

宋思棠站在店门口的冰柜旁，朝方知绿这个方向张望，方知绿不假思索地抬头，“都可以。”

一瞬间，面前的一群男生齐刷刷看向她，其中一道视线最为灼目。

李闻白嘴角挂着笑意，像是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还保持着刚才谈笑时的表情。

没来由的尴尬感觉，方知绿手指扣着纸巾，但面上依旧淡定。

“李闻白。”她看着他，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先有反应的是李闻白旁边的同伴，四个同伴瞪大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李闻白，脸色惊讶，李闻白用手肘撞了撞离他最近的那个，示意他们别瞎想。

同时，他朝着方知绿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而后，五个人经过方知绿，在她的后方位置坐下。

擦肩而过时，方知绿眨了眨眼睛，没料想到李闻白的反应如此冷淡。

她见到李闻白的每一次，他都是笑着的，和煦晴朗得犹如春风，但李闻白在她面前，却总是没什么表情。

是因为男女有别吗？

敏感的心绪缠缠绕绕，好在宋思棠带着两大盘烧烤回来。喝着雪碧，吃着烤串，再聊着八卦，慢慢，方知绿被宋思棠的快乐情绪感染，不再纠结这件事。

两个女孩子对杯畅饮，撸着烤串，笑得眉眼弯弯。

后桌，四个男生举杯畅饮，剩下的一个，慢条斯理地咬着烤串，说话的间隙时不时撩起眼皮，视线落在前方女孩子的背影上。

傍晚时分，青春的一部分篇章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小店书写。

晚读即将开启，宋思棠吃下最后一口肉串结束战斗。

“爽，走。”

霸气地从兜里掏出一百块，宋思棠等方知绿站起，走到她身边，挽起了她的胳膊，“我们去结账。”

两个女生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

“方知绿。”

方知绿回头，只见一群人中间，李闻白板正地坐着，破旧的墙面背景，他穿着黑白校服显得格外干净。

“再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