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与月光交替,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溜过,很快,空气中浮沉的花香变得浅淡,香樟树抽出的枝叶越发繁绿。
四月随之结束。
受伤是一个意外。
即将要放月假,星期五的这一天,气氛都比往常要欢快。方知绿整理完试卷,从三楼楼梯往下走,准备去食堂吃午饭。
走至一楼的转角时,一个劲儿往前猛冲的男生不看前路,反应过来刹不住车,与方知绿狠狠相撞。
男生又高又壮,倒是没什么事儿。
方知绿当即被撞倒在地,黑色眼镜也被撞飞,在地上漂移了好几米。
男生连忙捡起眼镜,把方知绿扶了起来。
“同学,没事吧?”
“没事。”方知绿站好,接过眼镜,她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
还好,没有摔坏,只是沾了点灰尘。
“同学,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着急去校外买饭,跑得快了点,你真没事吧。”
“要不要去医务室?”
男生一脸无措的样子,手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动作好,在他身旁,他的朋友一直在等着。
“真没事。”方知绿答复。
“确定没摔伤?”
方知绿点头。
男生松了口气。扫视了一遍方知绿的全身,看样子确实像是没什么大碍,男生手指了指校外的方向。
“那,我走了?”
“嗯。”
方知绿也不想过多纠缠,何况膝盖的确不是很疼。
就这样,以为只是个小插曲。方知绿照旧正常吃饭、回宿舍整理衣服、午自习,期间膝盖有些许不适,但她并没放在心上。
直到午休醒来。
膝盖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知绿迷迷糊糊站起来准备去趟厕所,下一秒,跌回座位。
一股钝痛传来,麻木的脑子被刺激得立刻清醒。
四周没人注意这里,方知绿卷起裤腿,才发现膝盖肿了起来,山丘上长了个小山丘,颜色又红又紫,里面还透着泛白的黄。
方知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行动因这次受伤而不便,下午三节课,方知绿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等到最后一节课结束,班主任宣布放月假,众人欢快地拎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飞奔出去时,她才缓缓地站起身。
宋思棠丢三落四习惯了,跑到一半想起作业没带全又着急忙慌地折返回来,回来时方知绿正在锁门窗。
“知绿,你还没走?等会赶得上公交吗?”
“不着急,赶最后一班没问题的。”
“那你也要快点啊,哎呀,怎么能有人放假也不着急。”
宋思棠把桌肚翻了一通,终于在角落找到英语试卷,拿到试卷,她迫不及待又冲了出去,姿态像只轻快的小蝴蝶。
小蝴蝶在门口回头,朝方知绿摆了摆手。
“走了哦,五月见。”
“嗯,五月见。”
等方知绿走出明德楼,整个校园都没多少人,风安静吹拂,她拖着步子一步步朝校外走去。
这个点,学生走得都差不多了,公交车站,司机脚尖碾着路面的石子,指尖夹着廉价的烟,放至嘴边吸了一口。
白烟过肺,从鼻子出来时,只剩薄薄一层雾,消散在空气中。
司机满足地眯起了眼。
视野中,一个女学生慢慢朝这边靠近。
黑白校服被单薄的脊背撑起,女学生长相清冷,白皙的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马尾因时间过长有些散,松松垮垮地垂在肩上,显得女学生看上去又有几分柔弱。
浮宁一中的学生,成绩可都是数一数二的,都是些好学生。
司机猛吸了最后一口,随后把烟头丢在地上,猩红的光被脚尖捻灭。
“小姑娘,上车要快点啊,就快发车了。”
女学生闻言看向他,嘴巴张合,司机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率先上了车。
引擎启动,公交车一震,尾部吐出一口浊气,司机左等右等,却没见着女学生上车。
透过落了灰的车窗,他往外张望,女学生已经走到车前面去了。
笔挺的脊背,走路时右腿似乎有些跛。
啧,不是来坐公交的?
“怎么回事啊,司机,到点了,还走不走。”车里乘客催促。
“催什么催,催什么催,现在就走啊。”
-
公交车从身旁驶过,带起一阵灰尘。
方知绿往右侧挪了两步。
这是第几个谎?方知绿不知道。
她只知道三公里的距离,花三块钱坐公交,实在是不划算。
按照以往的速度,只需半个多小时,她就可以成功抵达家门。春季的晴日,到达的那一刻,黄昏降临。
但这一次,她提前见到了黄昏。
回家的途中,她每次都会经过一个桥,桥的右侧是一个公园。平日里急着赶路,方知绿从未注意过这边的风景。
原来那么美。
水面粼粼,与晚霞相接,几只鸭子在水面无忧无虑地嬉戏,搅乱一池春水。
方知绿扶着栏杆,微曲着右腿,以便缓解疼痛。
这是她第一次驻足观赏,不知道看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一小会儿。
方知绿反应过来,她还要继续赶路,回到家,还得靠她做晚饭。
重新踏上路程,右腿像是童话里木头人偶的腿,一动就有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声,隐匿于皮肉之下。
方知绿出了一身汗。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的时候,身旁传来一声鸣笛。
很快,黑色小轿车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知绿,你还没回家呢?”
双手搭在车窗上,男生向外探出整颗脑袋,笑得眸光灿烂。
是徐嘉越。
“上车吧,送你一程,天都要黑了。”
方知绿没有立刻回答。
视线越过眼前的男生,落在开车的男人身上。男人戴着副墨镜,没往这边看,而是趁这歇下的功夫点燃了一支烟。
方知绿收回视线。
“谢谢,不用了。”
“没事的,你不要那么见外啊。”
少女面色清冷,说话礼貌又疏离,徐嘉越却再次发出邀请。
得到的是再一次的拒绝。
“很近,一会儿就到了,就不麻烦了。”
“可是...”
“嘉越。”抽烟的男人喊了一声名字。
“好吧。”徐嘉越往后看了一眼,缩回脑袋。
“那我们先走了,注意安全,学校见。”
“嗯。”
汽车行驶而过,再次扬起一小片灰尘。
也扬起了方知绿心里的烦闷,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竭力站直的腿放松下来,方知绿顿觉轻松,鼻尖出了汗,她抬手擦了擦,目光望向远方。
汽车已不见踪影。
闲适的傍晚,路上有许多散步的行人,他们三两成群地说着话,脸上洋溢着笑意。
没人注意在道路旁挪动的方知绿。
所剩的路程不算太远,校服已被解下系在腰间,方知绿闭上眼,唇色发白。
人在忍受某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时,总会刻意地想些别的分散注意力。
方知绿想起很久远的一个故事。
那时候她读小学,老师总让他们抄课外读物,任务繁重,大多数的小孩只抄不看,方知绿也不例外。
每一次,她都是最先抄完,字迹工整漂亮。
但那一次,她没完成任务,她认真读完了一篇故事,读了很多遍。
时隔多年,她已经不记得作者的名字,只记得大概的故事内容。
那是作者关于年轻时的自述。
作者从山里走去城里参加高考,肩负着家里人的希望,但走了没多少路,他的脚就开始流血。
山路难走,他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不一会儿布鞋便被石子磨破,石子接着磨他的脚后跟,鲜血淋漓。
他看了眼周围的同伴,他们都穿着胶鞋,只有他...
犹豫着、忍耐着,最终背着的书被撕成一片片碎块,垫入脚底。
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最后考上了么?方知绿不记得了。
但应该最终的结局不错,不然她也见不到这篇文章。
每一步都很痛,那时作者比她惨多了,不也过过来了吗?
对,总会过去的,方知绿安慰自己。
可是,膝盖传来的痛感是骗不了自己的。痛苦为什么要拿来比较呢,比较了,痛苦就不痛了吗?
晚霞灿烂。
“上车。”
春风送来淡淡一句。
方知绿骤然睁眼,扭头,与李闻白的视线撞个正着。
-
风鼓起少年的衣摆,方知绿用力攥紧身后电动车车尾的铁架,尽量不与李闻白接触。
但衣角还是不可避免地擦过,以及,隔着距离,她依旧能感受到少年身上的蓬勃热意。
刚才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车轮与路面的粗粝石沙摩擦,电动车毫无预兆停在她身旁,扭头,车的主人就那样坦率地看着她。
胳膊撑着把手,李闻白身体向前微微俯着,洗了过多次数而发软的校服领子往下坠,露出一截漂亮的锁骨。
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等待。
就好像他们是很熟悉的朋友,遇见朋友在路上,随意地提出要载一程。
可她和他分明不熟。
方知绿摇头,说不用,继续向前走去。
李闻白没说话。
电动车启动,方知绿以为他就这样算了,可开出了几米,车子在一棵树下停下。
等她走过去时,李闻白伸腿拦住她的去路。
“上车。”
“我开车很稳,不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