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韩岳。他已换了身装束,不再是山中那套利落的短打,而是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外罩深灰色比甲,头发用同色布带束起,比那日在山中少了几分野气,多了些市井的干练,但眉宇间那股爽朗开阔的神采依旧。
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麻布口袋,肩上还斜挎着他那个随身的小皮囊。
“韩公子?”穗穗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海蛎,擦了擦手。
“林姑娘。”韩岳笑着走进来,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穗穗身上,“正巧进城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那山胡椒油,姑娘用得可还顺手?”他说话直接,毫不绕弯。
“正想谢谢公子。”穗穗引他到一张空桌旁坐下,“那油味道极特别,我试着用来调土笋冻的蘸料,有些客人很喜欢。”
“哦?”韩岳闻言,眼中兴趣更浓,“土笋冻蘸山胡椒油?这搭配我倒是没想过。我在山里,多用它蘸烤肉,或是拌些山野菜。姑娘能想到配海鲜,心思活络。”
这时阿娘从后厨出来,见有生客,便上前招呼。穗穗简单介绍了韩岳,说是清源山认识的采药人,那山胡椒油便是他所赠。阿娘连忙道谢,要去倒茶。
韩岳摆手:“大娘不必客气。”他将带来的麻布口袋放在桌上打开,“这次来,带了点山里的干货,不值什么钱,但城里或许少见些。”
口袋里是几样晒干的菌菇:有伞盖肥厚、色泽棕黄的“牛肝菌”,有纤细如丝的“鹿角菜”(一种可食地衣),还有一小包黑褐色的“树花”(一种生于老树皮的苔藓类,可做凉拌菜)。另有一个小竹筒,装着深琥珀色的稠厚液体。
“这是野蜂蜜,秋天山里野桂花和杂花酿的,味道比家养的野些,但香气足。”韩岳指着竹筒道,“这几样菌子,泡发了炖汤、炒菜都鲜。鹿角菜和树花,用温水泡开,凉拌最好,口感脆嫩,带点山林清气。送给姑娘和大娘尝尝。”
阿娘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韩公子太破费了。”
“山里的东西,不过是费点脚力。”韩岳笑道,“放在我那儿,也就是自己胡乱吃吃。到了姑娘手里,或许能变成让更多人尝到的美味,岂不是更好?”
他说得真诚坦荡,毫无施舍或讨好的意味,仿佛只是单纯觉得好东西该到能发挥它价值的人手里。穗穗听他这么说,也不再扭捏,郑重谢过收下。
“韩公子今日进城,是来卖药材?”穗穗问道,一边示意巧慧去泡茶。
“一半是。”韩岳接过巧慧递来的粗茶,也不嫌弃,喝了一大口,“采了些秋末的金钗石斛、黄精,送到相熟药铺。另一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像是树脂或矿石的东西,散发着一种类似檀香又带点药味的沉郁香气,“是想看看城里有没有识货的蕃商,收不收这个。”
“这是……”穗穗好奇。
“土人叫它‘沉香木’,也有叫‘伽楠’的。不是木头,是某种香树受伤后,泌出树脂与木质混合,经年累月形成的。”韩岳拿起一小块,在手中掂了掂,“香气沉静,能入药,也能做香料,焚烧或佩戴都好。南洋那边来的蕃商,常有寻这个的,价比黄金。我偶尔能在深山老林里找到一点。”
穗穗恍然,原来他不止采药,也寻这些珍贵的山林物产。
正说着话,门外又进来一人,却是顾言府上那青衣小厮。他见店内有客,便候在门口,等穗穗看见他,才上前几步,恭敬道:“林姑娘,我家公子让我送这个来。”递上一个扁平的锦盒。
穗穗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册新抄的书卷,封面题着《饮膳正要》选录。另有一张素笺,顾言清峻的字迹写着:“偶得前朝饮膳典籍抄本,其中‘聚珍异馔’、‘食疗诸病’等篇,或于姑娘有参详之益。秋深露重,望珍摄。顾言谨具。”
“多谢,有劳小哥跑一趟。”穗穗道。小厮行礼退去。
韩岳在一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目光在那锦盒和书册上停留一瞬,又看向穗穗,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却什么都没问,只笑道:“姑娘这里,真是往来无白丁。方才那位,瞧着是城中体面人家的仆役?”
“是顾府的小厮。”穗穗简单答道,将书册收起,“顾公子有时会借些食书与我。”
“顾府?”韩岳挑了挑眉,“可是城东那位曾任职太常寺的顾老爷府上?”
“正是。”穗穗点头,有些意外韩岳也知道。
“顾老爷致仕荣养,是位清贵的文人。”韩岳点头,语气平常,“顾家家风听说不错。姑娘能与这样的门第往来,也是机缘。”他语气中并无艳羡或探究,只是陈述事实。
他又坐了片刻,问了问土笋冻蘸山胡椒油的具体调法,穗穗说了,他也听得认真,还提了个建议:“山胡椒油性子烈,若是怕有些客人受不住,或许可以试着用热油稍稍‘激活’一下,淋在蘸料上,香气会更柔和扩散,不那么冲鼻。”
穗穗记下,觉得这法子值得一试。
看看天色不早,韩岳起身告辞:“不打扰姑娘做生意了。这些山货,姑娘慢慢试着用。若是吃着好,或是还需要别的什么山里野物,让石婆婆捎个话,或是到北门‘悦来客栈’留个信儿给我,我进城时常在那儿落脚。”
他做事说话,都带着山野般的直接与爽快,不拖泥带水。穗穗送他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融入洛阳桥边熙攘的人流,那身影依旧挺拔利落,与周围挑担叫卖的市井百姓浑然一体,却又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属于山林的自由气息。
回到店里,阿娘正在翻看韩岳带来的山货,啧啧称奇:“这牛肝菌看着就好,炖汤一定鲜掉眉毛。这韩公子,倒是个实诚爽快人。”
穗穗“嗯”了一声,打开那竹筒野蜂蜜,用干净的筷子蘸了一点尝。甜,但不是糖的那种直白的甜,而是带着复杂花香、草木气息的、有厚度的甜,尾韵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药材的清苦,确实与众不同。
她将蜂蜜收起,又拿起顾言送来的《饮膳正要》翻看。书是新的抄本,墨迹犹香,里面分门别类记载了许多宫廷、民间的食谱与食疗方子,图文并茂,比之前的食书更系统。
穗穗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她的人生,因这方灶台而展开,也因这灶台,连接起了山海、书卷与市井。每一样新的食材,每一册新的食书,每一次新的交流,都在拓宽着她对“味道”的理解,也让她脚下的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