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韩岳带着书童从那边下来,手里的小布袋明显鼓了些。他走到石婆婆面前,从袋中取出两株叶片上带着明显金色脉络、形态优雅的植物,递给石婆婆:“婆婆指点之恩,无以为报。这两株品相尚可,婆婆留着泡茶或备用。”
石婆婆也不推辞,接过看了看,满意地收起来。“你这孩子,倒是实在。”
韩岳这才又看向穗穗和巧慧,目光落在穗穗竹篓里刚采的几样野菜和香料上,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姑娘采这些,是拿回去做菜?”
“是。”穗穗答道,“家里开个小食铺,想寻些山野风味,添些新意。”
“山鸡椒炖山鸡,山奈烧野兔,败酱草嫩叶焯水凉拌,滴两滴山胡椒油,都是极好的山野之味。”韩岳随口道来,竟似对烹饪也颇为熟悉,“只是这淡竹叶,此时略老,煮水气味仍清,但若想做点心取其清香,不如用其根茎,洗净切片,与糯米同蒸,饭有竹香,亦可清热。”
穗穗微讶,没想到这看似粗豪、以采药为生的韩岳,竟能说出这般内行的话。“韩公子也精于厨事?”
韩岳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谈不上精,只是常年在山里跑,有时猎些野物,采些山货,总要自己整治了吃。跟着山里人、还有石婆婆,零零碎碎学了些。比不得你们城里酒楼食铺讲究,但图个新鲜原味。”
他语气随意,却自有一番山野的洒脱。与顾言那种浸润书卷、讲究食理章法的品评方式不同,韩岳所言更偏向实践与经验,带着泥土和烟火的气息。
“公子所说山胡椒油,可是用山鸡椒果实所制?”穗穗想起他刚才的话,问道。山胡椒油她听说过,是西南一带常用的调味料,在泉州却少见。
“正是。山鸡椒果实晒干,与菜籽油同炼,取其辛香。用来拌菜、蘸食,风味独特,能醒脾开胃。”韩岳说着,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囊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拔开塞子,递到穗穗面前,“姑娘闻闻,可是这个?”
一股极其浓烈、尖锐又带着柠檬般清香的辛麻气味扑面而来,果然与众不同。穗穗点头:“确是与寻常花椒、胡椒不同。”
“姑娘若喜欢,这筒送你。”韩岳将竹筒塞好,直接递过来,“自家炼的,不值什么。”
穗穗忙推辞:“这如何使得……”
“山野之物,相逢即是有缘。”韩岳将竹筒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爽朗道,“姑娘能用它做出好味道,便是它的造化。”说完,也不等穗穗再说什么,对石婆婆和巧慧点了点头,“婆婆,两位姑娘,山上露重,早些下山。韩某还要往深处去寻几味药,先行一步。”
他拱了拱手,带着书童,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往山林更深处走去,那石青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苍翠的林木之间,干脆利落,如一阵山风。
穗穗看着石头上那枚小小的竹筒,一时有些愣怔。这位韩岳韩公子,行事作风与顾言截然不同,却同样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开阔感。
“这韩小子,是个人物。”石婆婆看着韩岳消失的方向,缓缓道,“他祖上似是军户,后来落籍在此。他自小在山里野大的,识得百草,也打得一手好猎。性子直,但心地正,不藏奸。你们城里人,难得见到这样的。”
巧慧好奇地问:“他就靠采药打猎为生?”
“不止。”石婆婆摇头,“听说他时不时也帮城里一些药铺、甚至蕃商辨认些稀奇古怪的外来药材香料,有时也贩些山货皮毛。脑子活络,腿脚勤快,日子过得比寻常山民宽裕些。就是野惯了,不爱受拘束。”
穗穗默默拿起那竹筒,小心收好。山胡椒油的辛辣异香仿佛还萦绕在鼻端。今天这趟清源山之行,收获超出了她的预期。不仅认识了新的食材,还遇到了这样一位特别的山客。
日头渐渐偏西,山间凉意更重。穗穗和巧慧向石婆婆道别,背着半满的竹篓,循着来路下山。回头望去,暮色中的清源山层林尽染,云霞缭绕,更显幽深莫测。
下山路上,巧慧还在兴奋地说着石婆婆教的辨认野菜的诀窍,穗穗却有些走神。她脑海里交替浮现着顾府水榭的雅致、顾言清峻的侧影、书册上的簪花小楷,与今日清源山的苍翠、韩岳爽朗的笑容、还有那筒带着山林野气的山胡椒油。
两个世界,两种气息,如此不同,却又都真实地存在着,与她手中的锅铲、灶上的火焰,发生着奇妙的联系。
或许,这世间的滋味,本就该如此丰富吧?有精雕细琢的雅致,也有浑然天成的野趣;有书卷道理的浸润,也有山风泥土的馈赠。
而她所要做的,便是敞开怀抱,去认识,去尝试,然后将这一切,融汇于自己的一方灶台之间,烹煮出独一无二的、属于“穗娘小食”的百味人生。
回到洛阳桥边的小店时,华灯已上。阿娘早已备好简单的晚饭等着。穗穗将竹篓里的收获一一拿出给阿娘看,又说了今日山中所见,自然略去了偶遇韩岳的细节,只着重说了石婆婆和那些新认识的食材。
阿娘听得津津有味,拿着那山奈闻了又闻:“这个味道,炖鸭肉或许不错,改日试试。”
夜深人静,穗穗躺在床头,从怀里拿出那枚小小的竹筒,在黑暗中,仿佛又能闻到那股锐利而清新的辛香。
清源山的秋意,似乎也被她带了回来,悄然沉淀在这间临海的小屋里,与永不消散的海腥气、食物香气,静静地交融在一起。
自清源山归来,穗穗带回的那几样山野材料,便在后厨占据了小小的角落。山奈被洗净切片,晾在窗边通风处;野菊挑拣干净,摊在竹筛里等待阴干;败酱草嫩叶当晚便焯水凉拌了,淋上几滴麻油和醋,那股清苦回甘的滋味,让阿娘都多夹了几筷;至于那筒山胡椒油,穗穗没敢轻易动用——那气味太独特霸道,得琢磨好用法,才不至于糟蹋了好物。
洛阳桥边的风,一日凉过一日。码头上的渔夫和力夫们,说话时开始呵出淡淡的白气。食铺的客人进门,第一句话也常是:“林嫂子,来碗热乎的!”
姜母鸭的砂锅,从早到晚难得歇火。穗穗开始尝试在焖鸭时,加入一两片晒得半干的山奈。那山奈的辛香与老姜不同,更沉郁,带着一丝类似樟脑的清凉气,与麻油、鸭肉久焖之后,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深邃复杂的香气,尝起来并无突兀,反倒让鸭肉的醇厚更添层次。熟客中有鼻子灵的,吃了几口便问:“林嫂子,今儿这姜母鸭,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更香了!”
阿娘便笑着解释:“穗穗从山里寻了点新香料试试,吃着可还成?”
“成!怎么不成!吃着身上更暖乎了!”客人往往点头称赞。
这给了穗穗信心。她开始更大胆地将山野所得融入日常。晒干的野菊,她取少许与决明子、枸杞一同用沸水冲泡,做成简单的“清目菊杞茶”,免费提供给久坐账房、眼睛干涩的客人,或是在午后卖给那些想清口解腻的茶客,竟也颇受欢迎。
败酱草除了凉拌,她也试着切碎了,混入猪肉馅中,包成小馄饨,煮熟后汤清馅绿,带着野菜特有的微苦清香,与猪肉的丰腴恰好平衡,成了晌午不想吃得太油腻的客人新选择。
至于那山胡椒油,她始终慎用。这日,她见郑伯送来一筐格外肥美、几近透明的“土笋”(一种沿海滩涂的星虫,并非竹笋),忽然有了主意。土笋冻是泉州本地小吃,将土笋熬煮出胶质,冷凝成冻,蘸酱油、醋、蒜泥、芥辣等调料吃,口感爽脆弹牙。寻常蘸料多是咸鲜辛辣,若是以山胡椒油替代一部分芥辣或蒜泥的刺激,或许能碰撞出不同风味?
她熬好土笋,冷凝成冻,切块。另调了两小碟蘸汁:一碟是传统的酱油、香醋、蒜泥、细姜末、糖;另一碟则减少了蒜末,加入了几滴山胡椒油。她自己先尝,山胡椒油那股锐利奇异的辛香和柠檬般的清新感,瞬间激活了土笋冻的鲜甜,与传统的蒜香醋香截然不同,却异常和谐,甚至更突出了土笋本身的海洋气息,吃完后口腔里留下持久的麻香与回甘,很是过瘾。
她请阿娘和巧慧尝,两人初入口都被那奇特的“麻”感惊了一下,但随即都露出惊喜神色。
“这个味道……好怪,但又忍不住想再吃一口!”巧慧咂着嘴道。
阿娘仔细品味:“是霸道了些,但配这土笋的鲜,竟压得住,还衬得更鲜了。就是不知道旁人吃不吃得惯。”
“先少备些,让熟客试试。”穗穗道。她将新调的蘸料单独盛在小盅里,若有客人点土笋冻,便询问是否愿意尝试“新口味”。
头几日,尝试者不多,多是好奇或与穗穗相熟的街坊。反应各异:有人一口下去直皱眉,连说“太冲太怪”;有人却眼睛一亮,大呼“过瘾!”“这味道才配得上土笋的野性!”慢慢地,竟也有了几位回头客,专为这口奇特的“山野海味”而来。
这日午后,食客不多。穗穗正低头清洗一筐新送来的海蛎,门口光线一暗,有人走了进来。她抬头,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