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尴尬一笑:“我去处理了一下那几人的尸首,正想着回去找你们,便看到你们过来了。”
他刚才喊自己什么了?钟凌?
穆清妍深呼一口气:“嗯,没事就好,我们赶紧过去吧,不知道那边眼下是何光景!”
仓惶转身,她心中懊恼自己的失态,楚尘风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她刚刚流露出的仓惶无助,压抑焦急,尽收眼底。
可为何二人一照面,她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
心下黯然:我给你时间,等你向我敞开心扉。
四人把舟抬了出来,放好随身带的食物和水,把船推到水中,划船而行。
接过她二人身上背着的大大小小的包袱,楚尘风忍不住说道:“你还有伤,怎得还带如此重的东西。让我和林暮多跑几趟便是。”
她难得沉默不语,没有针锋相对。
林暮划着船,载着她们向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
看着远处依然如一片汪洋般的村庄,想想那日山洪她就在这里,楚尘风庆心有余悸,幸好,她平安无事。
水面障碍太多,划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滑到薛大姑娘那幸存的房屋边。
四人纵到三楼翻窗进了里屋。
人都还在。
他们看到穆淸妍回来了,纷纷吆喝着围了上来:“姑娘回来啦,太好啦!”
薛长孝更是激动,跑上前来一把抱住她:“穆姐姐!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楚尘风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把他拉开:“男子汉大丈夫,一不能哭鼻子,二不能随便抱女子!”
薛长孝眉梢一挑,抹了一把泪鼻涕:“哼,我和穆姐姐说话,要你管!”
长福婶连忙过来制止道:“长孝,这位楚公子也是咱们的恩人,不可如此无礼。”
薛长孝悻悻的扯着穆清妍的衣角不撒手。
杏儿和林暮忙着招呼村民们分取他们带来的食物和水,众人饥渴难耐,匆忙道谢之后便互相分发着狼吞虎咽起来。
穆清妍对长福娘说道:“长福婶,你们大家先分分吃食,垫垫肚子,等用完膳食以后,我有些事情要和你们讲。”
“好,姑娘和公子都辛苦啦,你们先休息下吧,让长福长孝他们去招呼人就好。”
长福婶说完,招呼着薛长孝和长福,吩咐他们把四散开来的外屋的人都喊到这边来,薛长孝恋恋不舍的看了眼穆清妍,一瘸一拐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哼”了一声,瞪了楚尘风一眼。
楚尘风失笑道:“这小子,以往我每次来蜉蝣村,他都是这副模样,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了。”
“楚大掌柜行事不羁,连个孩童都不服你!”
“他还是孩童?我像他这般大时,都已经开始掌管山庄事物了……”说完惊觉言语有失,打了个哏,心虚的望向穆清妍。
穆清妍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问:“楚尘风,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我,后悔因和我有牵连而发生的所有事,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从青城山庄赫赫有名的楚三公子,沦落成为世人眼中因色令智昏而被赶出山庄的弃徒和笑柄……”
楚尘风不敢置信地望向她,看着她的红唇近在咫尺,仿佛受了刺激般,张阖间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她一直否认的事实。
此时的他,如闻雷霆,脑中一片空白,四下皆静,只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如鼓锤般的心跳声。
他幻想过千百遍二人重逢时的场景,但再次遇见她,她一直否认自己便是钟凌,更与自己形同陌路,一度让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人,若不是心中执念叫嚣着别放弃,他决然不会如此寡廉鲜耻的黏着她们一路同行。
他一直盼着她能与自己相认,而此刻当这夙愿成真,楚尘风却胆怯了,恍惚了……
直到林暮轻咳出声:“咳……公子。”
“你……终于……敢认我了。”
穆清妍望着一向嬉皮笑脸巧舌如簧,此刻却舌尖打绕言语无序的楚尘风,突然就笑了,她望着他,用罕见的温柔语调轻轻说了句:“楚尘风,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呢……
楚尘风也笑了,笑得眼底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玻璃上凝结的霜花。
“为何你……?”
“我百般刁难你,原本也是希望能避开你不与你相认,奈何天不遂人愿,不仅屡次遇上你,你还闹出这么大阵仗,逼的我不得不与你同行,既然躲不掉,索性不装了,太累。”
……
“你之前为何极力否认?可是在怨我护你不利。”
“你误会了,钟凌已经被逼跳崖死了,但她的死与你何干?我如今只是穆清妍,我没有仇家,亦不想再沉溺于往日仇恨,只想换一种活法,抛开旧事,不想在为陈年琐事分心劳神。”
林暮无比同情的看向楚尘风,自家公子以前是多么的朝气爽朗,自从钟凌跳崖后,这几年他心如死灰颓废如同行尸走肉,这扒了一层皮的日子,在人家眼里,不过是早就想要抛开的陈年琐事…
可看着自家公子面色如常,仿佛也没受到这言语打击。
“你不惦念她们吗?她们一家都还在那院中等你。”
穆清妍笑了:“既然是新生,便是告别了过往,不想再和过去的人和事,有任何牵扯!知道她们都很好,就够了。楚尘风,过去的事,我从未怪过你,我跳崖是因为我被至亲之人所害,我自觉遇人不淑一时万念俱灰,但它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如若非说和你有关的,那也仅是你曾经承诺过,到了青城山庄会护我周全,但在众人逼迫那种情形之下,你势单力薄怎能护得住我,我知道你是个重诺之人,但我们原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你本就出于善意帮我,我本也不是你的责任,虽无心却连累你到如此地步,每每看到你,我都觉得愧疚难当,更会想起自己的过往有多么不堪,所以,我才会一直躲着你,不想与你相认。”
……
楚尘风紧攥双拳,直至指甲刺穿表皮,戳进血肉里,仿佛只有这样尖锐的钝痛,才能压住内心的波澜。
半晌,他苦笑道:“如此,倒是楚某的罪过了。”
“穆姑娘,你可知我家公子因为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刚跳崖那些时日,他像封魔一般寻你,并不是像外面所传那样,山庄抛弃了他,而是他为了求壁游之术,不得不放弃山庄公子身份,做了佛陀寺俗家挂名弟子。因悬崖陡峭遍寻你不着,为了能看尽所有角落,他跑去佛陀寺寻悟悔大师求那壁游之术,但那术法本不外传,我们公子跪了足足月余,才求来俗家弟子的身份。为了练那术法,我们公子也是吃尽了苦头,你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林暮,不要说了,我本就失信于姑娘,做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求个心安,与姑娘何关。”
穆清妍心中亦是震惊不已,这些年过往时时困扰于她,亲人的背叛,心属之人的凉薄,是她心头抹不去的伤,从混迹江湖开始,所遇到的人和事,除了偶尔惦念折香铺子那李姓一家人,其他人对于她而言,皆不过是泛泛之交。
她虽是在青城山庄跳崖,但对山庄无仇亦无念,因为那时的自己伤痛心死,在哪里跳都无差别。
只是机缘巧合认识了他,之后她便去了青城山庄,认识了山庄的人,但当时她不喜楚尘风的放浪不羁,对他印象本就不佳,因此和他相交甚少,记忆都是模糊的,除了当初他一反常态信誓旦旦的说要护住自己的那个承诺让她动容过之外,她不记得自己和他之间还有何牵连,何以让他用心至此?
不过是一句本就没有希望的承诺而已……
“我过往所受皆与你无关,而如今我好好站在这里,我没有死,你也不算失信与我,楚尘风,你大可不必再自责,也该放下了。倒是你和青城山庄如今这关系,终究是受我所累,等这边事了,我可与你一同去山庄,向庄主解释一番,老庄主人宽厚仁慈,定不会怪你的。”
楚尘风沉默许久,颔首冲她一笑:“姑娘说的极是,如今姑娘无恙,楚某往日愁肠皆消,自是欢喜不尽,至于山庄的事,姑娘亦不必费心,我与山庄筋骨相连,情分不减分毫,如今我即习得壁游术,又不用遁入空门,折香铺子生意兴隆,我赚的钵满瓢盆,这都是托姑娘的服,想来楚某亦不亏,倒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呢。待这边事了,我陪姑娘去折香看看,算一算我们当初许下的利钱分成可好。”
穆清妍闻言心中稍安,长吁一口气:“如此甚好,折香铺子做大到如今规模,都是你的功劳。我即不想和过往纠缠,便不会再认回它,它就是你的,也只是你的!”
“呵……那楚某当真是赚大发了!”
林暮闻言,上前一步,刚想说话便被楚尘风制止,他急得直跳脚,怎么这话越听越不对,这些年自家公子的行事做派他全看再眼里,明明就是一往情深嘛,什么承诺,守信,什么利钱,公子开心傻了不成,但看公子面色波澜不惊,一片坦然只谈利钱,敢情一直是自己误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是这样说话,人家姑娘定是会误会的!
他想冲上前扭转一下话风,可惜楚尘风偏不让,心里这个急呀。
偏偏这时,那些人都吃好了,纷纷围了上来。
林暮心想:以后寻着合适机会,定向穆姑娘说清楚,看自家公子平时人精似的,怎么这事上偏偏抓不住重点。
看大家围了上来,穆清妍收了心神,向大家说起了这事的始末,村民们听得胆战心惊,他们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偏安一隅种田过活,无端得罪了官府不说,还要被淹村灭口赶尽杀绝。
若是官家要自己死,自己还有什么活路!
穆清妍看他们个个面如死灰,于是提高了嗓门说:“蝼蚁尚可偷生,你们家园尽毁,亲人罹难,这种天大的冤屈若不申,你们就算死,可以瞑目吗?你们不想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雪恨吗?”
“对,姑娘说的极是,我们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我们的家人不能白死!”
“想报仇,必须先活着,如果你们能逃出去,你们要管住自己的嘴,不管大人孩子,都不能泄露自己是蜉蝣村村民的身份半分!你们记住,从现在起,你们就是落雪阁收留的流民,一直都在落雪阁帮佣。”
“多谢姑娘!我们记住了!”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杏儿半个身子从窗口探了出去,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关窗大步走了过来。附耳小声说道:“姑娘,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吧。”
“怎么了?追兵来了?”
“不是官兵,水面已有浮尸。这里不是自然河流,湖水平静,尸体很快便都会浮起来,天气本就热,尸体会很快腐烂,毒气横生,我们不能呆太久。
想想那场景,穆清妍心下一堵。
“好,我们这就走。”
楚沉风道:“那船一次带不了太多人,我们得分批走,你们收拾一下稍作修整,一刻后我们便出发。”
“你伤口怎样,撑得住吗?”
楚尘风看穆清姸脸色不好,担心的问道。
“我没那么娇弱,你和林暮先送第一批上岸,你留在那边接应我们,你在岸上等我可好?林暮返回接应我和第二批,然后杏儿林暮垫后,跟着最后一批离开。”
等我可好这四个字让楚尘风有一瞬间的失神。
“好!都听你的!”
薛姑娘家地势高,船划不过来,好在这个距离很短,借助断壁残垣,楚尘风先后把薛长孝,长福和长福娘还有一行四个壮年男子先送到了船上,正待滑动船桨时,一个浮尸“啵”的一声漂了上来。
长时间浸泡皮肤早已溃烂,肿胀变形的不识其原貌,隐隐有一股恶臭传来,长福婶吓得“啊”的大叫一声。
顺着那叫声,薛长孝看着那浮尸身上的衣服,突然疯了一样的往水里冲去,楚尘风死死拽住,他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你放开我,我要把我娘拉上来!娘!娘!你快点上来啊!娘!你怎么不理我,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一定听你的话!娘……”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众人看得心酸,忍不住悄悄抹眼泪。
穆清妍纵到船上,紧紧抱住他,楚尘风忙用船桨把长孝娘的尸体推到附近一个墙壁尽没,只露出一个屋顶的房顶上,他看着薛长孝说:“我先把你们送上岸以后,再把你娘运出去。”
“不要推我娘!我不要把我娘一个人扔下!我要去陪我娘!”薛长孝挣扎的力气太大,情绪太激动,楚尘风只得一个手刀打晕了他。
他为难的看着穆清妍道:“眼下我们做不到让已故的人入土为安,只能先顾活着的。”
“我明白,你带着他们先走吧,万事小心!”
停船之后,楚尘风就近寻了一个隐蔽处,执意让林暮带着他们在那里等,他又划船返了回去。往返三次后,才把余下的人全都都运了回来。
诺大一个村庄,只带出来十余人,看着身后家园尽毁,想想自此要如无根浮萍一般流落它乡,这些人个个面容惨淡,哀伤不已。
楚尘风又要折回去接长孝他娘,长福喊住了他:“楚兄弟,我带着哥儿几个去吧。我们想去再看一眼,劳烦兄弟看好这些妇孺。”
楚尘风了然不再勉强。
穆清妍担心再遇上官差,楚尘风道:“你的无一生还的信儿想来早已传出去了,这两日下来,蜉蝣村的事也已人尽皆知,他应该也到了,官府不好再插手了。”
这样也好。
待他们走后,穆清姸问:“他来了?他是谁?你的救兵?”
“赵东来的死对头,在百草堂时,我让我的人给他递了信,既然这边要杀,不管何缘由,那边定会想尽办法来救,到那时,这些人才有机会趁乱混进城。”
楚尘风面色怪异,意味深长看了她几眼。
“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好。”
“那便好,有劳了!”
长福他们果真运回来几具尸体。
众人哭声一片,在薛长孝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众人草草把尸体就地掩埋了,立了座无字坟。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走在人迹稀少的乡间小路上,许久终于与他们安排的人会和。
楚尘风早已提前让属下拉来一辆木棂纸窗户,极普通的马车等候在路边。
他接过下人递过来几个包袱:“这里面是一些干净的衣物,大家衣服上有污渍和破损的,可以去马车里换一下。到时妇孺上马车挤一挤,男人是家仆,后面跟着便可。”
“多谢你了,安排如此妥当!”
“今晚我们只能再此地休息,凑合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便起身回原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