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皆是一愣,接着一个乱蹬小腿拼命要起身,一个对镜忙整衣冠。
扶领子、捋衣摆、拍屁股,白醒身一顿捯饬下来,见明洛还在踹空气,无奈扶了扶额。
“洛哥儿,你是打算给宣旨官演一出□□翻身吗?”
见白醒身还有心思打趣,明洛急得小脸更红了,话音带着哭腔:“老白哥,你不快想法子跑路,还在这打扮做甚呀!弟弟我是走不动道了,你身子骨硬朗,翻墙跑吧。”
白醒身是既觉好笑,又有些摸不着头脑,“跑啥呀,洛哥儿?”
要不说他“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一听来了圣旨,就以为是说书里边惊堂木一拍下令满门抄斩那类。
他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学绿林好汉落草为寇去得了。
“老白哥,铁定是咱说皇上坏话被听见,他派人抓咱来了!你武艺高强,找个山头拜去吧,还记得弟弟的话,初一十五有香烧香、有纸烧纸吧。”
“傻看我干啥,快跑啊!”
他很想把白醒身这榆木脑袋给吼醒,但又怕外边人听着了加快手脚抓人,只好压着嗓子低喊,斥责的语气因而听着更像娇嗔,惹人可怜得很。
白醒身被他逗得捂嘴直笑,但很快止了住,神色严肃起来。
明洛确实提醒到他了,是该好好想想对策。
不过可不是想怎么逃命,真是来抓人的话早一众兵士破门而入了,听旨也是被人押着听,刚连脚步都没听见两声,就太监一个照常来替皇上吩咐事情罢了。
况且他对这院子的防卫还是有信心的,礼乐司往常接待的贵客上至天子,他手下不至于小小的密探都发觉不了,窃听纯属无稽之谈。
自己人泄密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年廿八他就打发寻常下人回家过年了,留下的都是跟了得有十来年的亲信。
自打这位小皇帝上位后,他便用心精研驭人之术,相信太子的覆辙还是不会在自个身上重蹈的。
他愁的是,要咋把这么个大活人藏起来呢?
稍一动弹就要他小命,起来接旨肯定不成了。
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腿断了尚可辩说,只是屁股肿了,有何理由不下床迎旨。
让宣旨官见了,定要落一个无礼的罪名,按惯例当场就要挨板子,到时候屁股又得肿上几分。
到这也还是小事,怕就怕人回去复命,如实一说,圣上一听,龙颜不悦,大笔一挥,下狱,问斩,那可真就如他所愿了。
再说了,就算人家心善,加上看自己几分薄面上,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可明洛的存在还是暴露了,保不齐人就是幕后凶手的眼线呢。
宫里行走,凡事谨慎为好。
白醒身尖锐目光掠过屋内,头脑飞转,衣柜不够大、桌底镂空的、挂床帐来不及。
地上就两个空酒坛,也派不上用场。
最后视线定格在床上,明洛还在使劲乱踢,裤腿抖下膝盖,露出白嫩的肌肤,一双小脚玲珑如玉。
有了!
“得得得,消停会,再踢腿给你打断咯。”
明洛停下动作看过去,眼里满是迷糊。
只见白醒身上前一把扯起他被子,用力荡开,往他身上一铺,七尺的身子被覆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了小腿一截。
明洛感到足跟处一阵瘙痒往上窜,双腿凉飕飕的。
是白醒身,他特意将明洛裤腿折了几折,褪到膝盖往上,这样就只有一双纤细**裸露在外,单看这腿没人不认作是美人的。
眼前忽而漆黑,明洛本能地慌乱,两手攥住被子就要拉开。
白醒身觉察到了不该有的动静,大手扳直重重一掌拍在他腿肚子上,沉声呵斥:“要活命就别动。”
话音刚落,三下叩门声响。
拖得够久了,他按方才设想,胡乱解起原本一粒不落系好的衣扣,脚踩凌乱碎步上前开门。
门一拉开,刘公公淡雅笑容映入眼帘。
此人是皇上最亲近的太监,老道、精明、会来事,朝中各部都吃得开。
公公微微颔首,示意他接旨。
白醒身也不含糊,后撤一步屈膝下跪,头颅与刘公公的鞋尖恰好仅余一道门槛之隔。
寥寥数句很快宣读完毕,白醒身磕头谢恩,起身取过诏书。
两人眼神短暂相交,刘公公目光先行错开,直射屋内床榻。
很快目光收回,二人再度对视,皆是会意一笑。
“公公见谅,大过年的我一个人闷得慌,喝点小酒解闷,过饮了些,故接旨有迟,失责,失责。”
“白大人哪里话,奴才我才不对呢。虽说是替皇上传旨,但都怪奴才我腿脚慢,路上耽搁不少,搞得这么晚才来打扰,坏了大人您好兴致,还请恕罪。”
“公公客气了,大过年皇上还在替咱大应百姓、江山社稷操劳,咱们能帮他老人家分担一些,与有荣焉呐。”
“大人高义,老奴我还赶着回去复命,先告辞了,祝大人快饮。”
“公公慢走——”
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没入月夜的清寂中。
白醒身长吁口气,扭头瞥去,床上仍是原样,纤细的两腿交叠,足背肤如凝脂,在烛火映衬下泛起薄薄一层亮光。
这小子可算没掉链子。
他兴高采烈把门一关,快步到床边将被子一掀,轻轻对明洛脑门一拍,“成了!”
可就在看见明洛脸庞后,本该干脆利落的尾音凝滞哑声,那只刚拍了他脑袋的手也缩在胸前微颤,细腻的汗液沁出手心。
白醒身语气弱弱的:“洛哥儿,你咋掉眼泪了?”
他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这一落泪更添几许凄凉,瘦瘦小小的人儿卧在偌大的床榻上,显得弱小、无助,看着直叫人心疼。
白醒身有多心疼他不知道,可自己的心当真好疼,仿佛被钢丝胡乱勒了住,缚作一团,随时就要崩裂碎开。
白醒身只当他是身子不舒服,忍痛忍到哭了出来,也不敢瞎动弹,屏住呼吸静静杵着,生怕又像早上那样弄出动静惊扰了他,叫他更难受。
明洛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这难受的缘由,但白醒身还晾在旁边担惊受怕,得先应付了。
他忙抹了抹泪,破涕而笑道:“老白哥,我是欢喜得哭了。你和秋白兄都算是我半个亲哥哥,现在一个当了大官,一个成了皇上的宠臣,都有出息得很,你说我这个做弟弟的能不开心吗。”
白醒身听了这话如沐春风,方才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爽朗大笑再度迸发:“哈哈哈哈,咱就是要证明给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世家们瞧瞧看,青城人可都不是孬种,洛哥儿,你以后定是比我俩还有出息的。”
明洛脸上不由漾起苦笑,心想:我这废柴一个,身无长处,小命指不定哪时就没了,还谈什么出息呢。
想到这他不自觉摇了摇头,但很快反应过来,老白哥才说别活得让人看低了,自己这副颓唐样他看了可不得介意。
明洛忙收了神情,挤出一弯灿烂笑颜,看向白醒身。
他正昂头看着仰尘,思索如何安排圣旨上的事项呢,压根没注意明洛。
好歹做了这多年礼乐司头子,仪典规制白醒身不陌生,要置办的物件心里都门儿清,可有一点难倒了他。
面色愈显凝重,他不自觉呢喃出声:“我去哪找人来唱啊。”
“嗯?咋了老白哥。”
“洛哥儿你刚没听清吗,皇上他要在典礼上看出戏,还得是姓玄那小子家乡的,也就是咱青城的。”
“除了我们仨,咱那旮瘩哪还有人搁乌环的,离乡在外的都不好说有没有,我可得好找一番。洛哥儿你先安心休息,我忙活去,失陪了哈。”
“欸,不用管我,老白哥你忙你的去。”
房门吱呀打开,吱呀关上,屋内归于冷寂。
明洛卸下一切都好的伪装,疲软地瘫作一团,两眼空洞无神,呆望面前。
“小白哥……”
他兀自低喃,眼泪夺眶而出,滴落枕席。
“滴答……滴答……”
露华渐浓,御花园内,一人身着乌袍,脸戴白狐面具,穿行于岸芷汀兰中,兜兜转转,最后停步一偏僻角落,面前一座不起眼假山。
谁知山后边别有洞天,拨开左侧山脚密麻缠绕的青藤,一条不足一人宽的小缝随之显露。
乌袍人体形清瘦,身也没侧便轻松通过,来到假山背侧。
不大宽敞的地块坐落一间竹楼,四根竹木立柱插陷泥地中,不见现成的踏跺,也无竖梯倚立在旁,有的只是一根长绳,从楼上垂下,若即若离地搭在地上。
乌袍人熟练地拿起绳,绕腰两圈,扯紧束结,跟着两脚蹬壁借力,几下功夫登上了楼。
推门而入,仍是刺鼻草药味扑面,她习惯性轻咳,面具跟着微颤两下。
屋里的男子听见声,招呼也没打,仍自顾自搅着锅。
锅里沸水翻涌,花花绿绿各式草药随气泡剧烈起伏,黄绿色荧光与窗外月光相衬,映亮了屋角的半壁。
“进展如何了?”乌袍女子淡淡问道。
“凑合,药效足斤两了,只差瞒过试毒了。”
搅锅的杵顿了一拍,“怎么,今天声音这么哑,他又干啥让你伤心了?”
女子冷哼一声,“我早不在意他了,等把他毒疯了,我便效仿武周垂帘听政,那时什么美男子不拜倒我石榴裙下?”
“来日娘娘成了大唐武周,可否允臣下我做个先楚陶朱呀?”
皇后嗤嗤笑了两声,凑近男子耳畔,用惯有的娇柔声道:“明公,我从不主动害人,但也被人害怕了,只要你没歹心,我叫你享一辈子富贵荣华,叫你做个国师,同我辅政可好?”
“娘娘过忧了,我拜入您门下便是为替爱妻报仇,她是那姓季的害死的,我只找季家人麻烦。何况娘娘您也是受他家祸害的,我同情您还来不及,有何缘由加害于您呢。”
“至于让我当国师,我却之不恭。妖后勾结国师,篡位谋权,倒也是常有的桥段了,呵呵。”
“明公咱不但志趣相同,爱好看来也相近,听你的谈吐,应也是读了不少书的,以后深宫里边,也好有你陪我聊天解闷。”
“娘娘过誉,许多典故不过是犬子幼时他娘亲给他念书讲故事时,臣下我听来觉着有趣凑巧记住的罢了。”
“说起令郎,你为复仇而将其寄养他家,算来,迄今也有十载了。其间一次面也没再见过,就怕东窗事发连累了他,当真是毅力非凡,叫人钦佩。”
“做父亲的这么有能耐,想必生出来的儿子也绝非等闲之辈,兴许可为我朝一员重臣。明公你放心,待事成之后,尘埃落定,我便派人接令郎入京,与你再续父子情缘,要他担哪部侍郎尚书,届时开口便是。”
男子停下手中的活,微扬起头,炯炯双目仍盯着沸腾药水,心却已远飞。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不必了娘娘,覆水难收。他最需要人陪的十年里,我不在,是我亲手把他让给了别的男人,我没脸再让他喊我一声爹。”
“再者,他自幼便长在乡下,那里的人、事往往淳朴,这京城可不一样,一潭浊水。我在里边打滚了好几十年,也习惯了,乐在其中;他不一样,他还小,人生千朵浪花,朵朵绚丽,够他领略的。”
“我生来一条烂命,从前烂,现在烂,将来照样烂。他可不一样,知书达礼,经纶满腹。未起时当如这月,光辉荧荧;起运了更比曜日,华采眩目。”
“好!”皇后连连拍手称道,“明公,同你相识以来,可从没见你如是夸口,你对令郎当真是信心满满呐。”
“我不过是相信她,她的孩子,定大有出息!”
“世事多弄人啊,若无那番变故,你一家三口该多幸福。”
男子微微苦笑,继续挥动手中石杵,暗沉的药汤泛起涟漪,扭曲地映出他的脸容,老皱,瘆人。
“娘娘,往事不可追忆,目光该放远看。”
“噢?可我眼中的未来,仍是一片迷雾,不知明公何时助我拨云见日。”
男子望出窗外,一丝狞笑扯开嘴角,“我已经往河里洒了些药粉,效果如何,这俩日该见真章了,还请娘娘检阅。”
与此同时,望舒河岸,一声惊叫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