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热肠,白醒身脸泛浅晕,一时想跟他多唠两句。
禧贺年节,虽无家中亲友相伴,但他乡遇故知,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他这些年孤身在外,早都看腻了美人,喝厌了佳酿,到头来还是觉得同老乡夜谈话旧,更有滋味。
“洛哥儿,你别以为我们这帮贱骨头多有胆,敢安插探子打听宫中情报,这个头说起来,还是皇上他老人家起的。”
“皇上也在你们身边安插人手了?”明洛第一次听闻宫中秘辛,内心不由火热。
“自然也是有的,算是我们君臣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吧。但……”白醒身顿了顿,眼尾沉下几分,“这都始于,他杀了他亲兄那次。”
明洛蹙眉紧盯住白醒身,以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他虽脸颊红扑扑的,带了几分醉意,但神色坚定无匹,眉间纹路拧作一疙瘩,象极个“是”字。
明洛仍是难以置信,弱弱地发问:“当今皇上,杀了他的……皇兄?”
“嗯,他弑兄。”
白醒身淡淡回了句,随之一个酒嗝呼啸而出。
舒坦不少,他接着道:“你别当他是啥不孝罪君,人都褒扬他大义灭亲呢。当年太子,也就是他兄长,起兵造自己老子的反,手刃了亲爹,把亲娘逼着跳了河。”
“当时还是王爷的皇上,险些也要成为刀下亡魂,可一声令下,手起刀落掉的却是太子的头。”
“动刀之人,是太子最得意的近侍。二人平常食同桌、睡同寝,他家数十口亲眷皆靠太子关系授了官职。”
“谁知道,这家伙竟是替的当今皇上卖命。”
“洛哥儿你想想,他自己上位都不甚光彩,哪好意思叫别人不去效仿?更何况我们不得防着他一手嘛,改天也叫身边人抹脖子了,找谁说理去?”
白醒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从桌底又抓出坛酒,这回倒也不倒就往嘴里灌。
明洛消化信息的工夫,白醒身已半坛入肚。
他满足地咂了咂舌,似问非问道:“不知道姓玄那小子向谁拜的师学的艺,竟练得那么一身好功夫。”
“他武举力压群雄不说,贺宴上我俩交谈,他竟说是开了春动身赴京的,要知道那会儿毒虫猛兽产仔正欢呢,人在山里命比纸都薄。瞧瞧你,入冬动的身吧,都逃命逃丢了包裹,一路过来不容易吧。”
啥武举?是我走后发生的事吧。
对了,老白哥还不知道我搬离老家了呢。
明洛不打算隐瞒,深吸一口气,“老白哥,我不是从青城来的,我搬走那很久了。”
白醒身一听有些意外,但很快镇定,抿口酒重重点了点头,“搬了好,那地儿,不是人住的。”
要说起来,他那胞衣之地,青山纵横,白水环绕,美则美矣。
但你可知那青山高耸入云,白水波涛汹涌,山中多猛兽毒蛇,水里皆吞人恶鱼。
别说外地人迁居此处了,当地土生土长的都难保全性命离开。
建城至今没与外界通几回音讯,算得上半个世外桃源。
但也仅仅是半个,更多的,还是吃人危机。
白醒身当初离乡参军,是趁了隆冬时节,山中野兽入眠,撒丫子狂奔两夜才逃出去的。
之后得胜回朝,加官进爵,连带家中祖辈也沾了皇恩。
只是……那派去送赐礼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复命。
可不吗,东西连带着人早被山中精怪吞肚子里咯,为此白醒身还无辜染上几条人命官司。
死去礼官的家属不敢怪罪皇上,唯有找他讨说法了。
为此丢了两年俸银不说,晋升也跟着黄了,不然哪至于沦落到来管戏班子。
白醒身一边回忆一边灌酒,酒坛再空之际苦涩总算消解。
他这才惊觉还有地方不对劲,把坛子重重一放,拱起眉问:“洛哥儿,那你又是怎生闹的这副狼狈模样?穿得跟乞丐似的,兜比脸都干净。”
明洛阖上眼,一语不发,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张口,往事随嘴边冒的白气弥漫开。
原来,他自娘亲离世后,随生父去了西南边陲的一个小村庄。
生父并没有在那置屋定居,而是将他托付给了另一个男人,即,他后来的养父。
自己则一走了之,十年来杳无音信。
养父没有娶妻,靠着祖辈留的田产养活二人,虽米粮不多,但他总让明洛往饱了吃,从不饿着他。
小明洛也很懂事,农忙时节帮着打理庄稼,农闲了就用娘亲教过的针织手艺绣点荷包香囊、油伞蒲扇,补贴了不少家用。
十年来,两人的日子过得平淡,而温情。
可日久生变,数月前一天,养父上城里买鱼,来回不足十里的路,他从早去到晚也没回。
明洛一夜未眠,次日天不亮便去城里找,大的小的鱼摊子都找了遍,没说见过这人的。
他灰头土脸回到家,却见两个衙役正给屋子贴封条。
朱红的大字没有吓着他。
从家到县衙三十余里路,他气不喘、腿不软地狂奔而过。
县太爷和村长都在,两人笑眯眯告诉他,男人已经死了,因他没有子嗣,故屋产充公。
明洛不信,哭着闹着要见他遗体,可他们说,男子一把火烧了自己,骨灰都没剩下。
他心知这绝非真相,养父向来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怎会无端自戕。
下落不知,生死不明,顶多算失踪,这狗官和村长那老东西明摆着是要吞他家产。
可天地茫茫,何处去寻?
仅凭自己孤身一人,恐怕猴年马月也找不着。
思来想去,明洛便打起了白醒身的主意。
自己七八岁时候人就参军去了,听说后来当了大官,想必有手段能帮到自己。
于是他连夜摸黑撬开了窗,翻进屋内取了衣物和银钱。
他没把钱全拿走,留了些以备哪天养父回来,不至于没饭吃。
之后一路跋涉,赶赴乌环。
千里路遥,不好走啊。
丁点盘缠没多久便花了个精光,为了饱腹之需,体面只好抛之一边,换洗的几件衣物草草便当了掉,到手的是更实在的一袋干巴的烧饼。
全身上下就剩个人了,也还没走一半路。
他自知好强,拉不下脸面博人可怜讨人施舍,更难忘娘亲从前再三提及过的要自食其力的规训,便从一早就断了讨饭为生的念想。
没辙,只得学牲畜过起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
饿了摘树果,渴了饮溪水,偶尔遇着城郊垃圾堆头,好运气拾些破席烂被,以地作床凑合睡上一觉,捱着捱着也就惯了。
雪一天天地重,日子一天天冷,年也一天天近。
明洛脚不沾地一连赶路,走过清秋穷冬、红叶枯枝,总算赶在年三十夜,抵了京。
听人说过年宫里休沐,他便寻思在望舒河边和乞丐们挤一块,大伙待一起也不至于太孤单,到开年了再进宫寻人。
可这地克他似的,昨儿搁街上莫名其妙昏睡过去不说,醒来□□还肿了,这还没完,半夜拉个尿又遭人捶烂了屁股。
“老白哥,还好你昨夜及时搭救了我,不然我还得被他们变着法子折磨。”
明洛泪光闪闪看向白醒身,暗下决心好生报答他。
白醒身紧蹙双眉,神色严肃,“洛哥儿你放心,你养父我派人去找,他家房子田产的事我托人处理,但……”
他话风一转:“昨晚不是我救的你,我是今早回宫路上见到的你,我还以为是什么恶徒当街打人泄愤,听你这么一说是你养父仇家斩草除根来了?”
“嗯!他拿大棒子捶了我半天屁股,下的重手,可疼了,但一点骨头没伤到,寻常歹徒可没这手法,我看是宫里当差的。”
白醒身没立即答话,垂下头暗自思忖:的确,宫里头打屁股也是精细活,不是谁都能干的。
练这门手艺须得铺张宣纸在砖上,用棒槌反复抡击,百下过后,砖碎、纸无恙,乃成。
若能达此境界,落板便能定人生死。
要人活打肉,要人死打骨。
这活计也因而成了肥差,下手轻重明码标价。
给钱多的就只打肉,给了点的多打骨,没给的就均匀打。
若是爱刁难下人名声坏、还不给钱的,那就专打骨头。
这么看,他招惹的还是宫里的人物,那可不能轻举妄动。
一番考量后,白醒身抬起头,微微笑道:“洛哥儿,你可别怪哥哥对你的事不上心。敌人来者不善,而且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我且先细细调查一番再替你做主,可好?”
“老白哥你这什么话,你帮了弟弟我这么多,都不知该如何谢你好,况且攸关性命之事,是该警惕些。”
“诶那怪了,不是你救我的话,那是谁?本来昨晚我肠子都要被扎烂了,结果来了个人,我迷迷糊糊看两人在交谈,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就在你这儿了。
一想到昨晚险些把那玩意坐进去,明洛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竖得直挺。
“关肠子什么事,他们除了捶你屁股还有做什么吗?”
白醒身以为自己捋清楚了,听完他话却还是一头雾水。
问到这个明洛就来劲了,委屈巴巴地告状:“他们趁我昏睡的时候踹我裆,都给我踹肿了,后来捶完我屁股还扔了个狼牙棒,叫我往那上面坐,我下边是前后遭殃啊。”
说完一张小脸皱皱的像要哭,白醒身忙安慰道:“洛哥儿你别伤心,都过去了,往后有哥哥护着,没人敢动你昂,放心。”
明洛立刻乌云转晴,语气软软地说:“老白哥你真好,等哪天我权倾天下了,定要把你这装潢成全天下最奢华、最好看的地方。”
白醒身笑开了花,连连应道:“好、好、好,哥哥等你。”
打趣是好玩,但疑惑仍萦在心头,他收了笑接着推度:“狼牙棒没见到,药瓶倒是有,我问过大夫,那是消肿用的。”
“这就怪了,打了你,又给你留药做甚?而且你说他再要下狠手的时候又来了个人,应是他救了你,那他又是谁的人?看来还有另一方势力插手,有人不愿你死!”
“那个药瓶……”明洛正要辩驳,忽然一声尖细嗓音传来。
“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