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
玄秋白吓得面容煞白,踉踉跄跄往后退,没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他原本听小皇帝叨叨了半天的册封典仪,心里莫名闷得紧,出宫后便想寻处僻静所在散散心。
一路走一路担心明洛,也不知道他啥境况了,还有没有再无谓寻死。
要不说心诚则灵,漫步间便来到了昨日救下他的地方。
许是昨日一时情急不曾注意,又或因今日夜沉星稀雪光更足,此番才发觉那棵老榕树已发了新芽,片片嫩绿缀满枝丫,白月掩映下,微芒点点,似夏日萤虫。
“老树尚要发新芽,洛儿,你这般好年华,何故寻死呐。”
玄秋白腹中愁肠百结,有不知明洛何故轻生的疑惑,更多的则是生怕因了自己的怯懦、犹疑,而错失挽回他性命的良机。
“玄秋白啊玄秋白,你真荒唐啊!人醒便醒了,你逃什么,忘了人本来要自尽的吗?”
“还给他伤处火上浇油,人本就不想活了,被你一折磨定是铁了心要去死了。”
“昨儿个到底在想啥啊你!一点挽留他的心也没有,糊糊涂涂大半天,倒好,给了陛下可乘之机,顺他意应承了做什么侧君,洛儿知道了该怎么想啊?”
“怕是他也听不到这消息了,尸骨寒了多时了罢,呵,玄秋白,是你,亲眼看他送命的!”
愧疚自心底井喷般涌出,他脑中乱麻一团,余光里白茫一片,是月亮映照河水泛出的光芒。
他不敢下移分毫目光,生怕看见那河上漂着,自己这一生最不愿见到的东西。
凝望远岸的浅淡山影,和那孤悬天际的幽白新月,他稍稍安定住情绪,整理起思绪。
那般张皇失措、胡乱行事,是因再见故人的欢喜,又或为物是人非的惆怅,还是源于心底潜藏的未名情愫?
他一时捋不明白,但仅凭那份惯有的,自初识之日起便在心中暗暗许下、至今仍矢志不渝的,护其周全之诺,便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甚至赴死。
可往往,决绝寻死之人,纵是八匹脱缰烈马也难拉回。
这道理,是父亲拿性命教会他的,玄秋白比谁都熟谙。
他仰头闭目,无奈地叹了口长气,“再说啊,就算倾力挽回,洛儿也不定能给我这份面子,阔别十载,旧识也成陌路,在他眼中,我已算是个生人了吧。”
苦涩在嘴角撕开一个口子,玄秋白脚步虚浮地走向河岸,踏上岸垛,一双哀眸微抬,轻扫,将无边黑暗收于眼底,而后缓缓阖上。
接着两臂尽张,身子一寸寸地向前倾去,夜半清风拂过,带来几许冷冬的寒凉,他忍着冻细细体悟,昨日洛儿赴死前该是怎样一种感觉。
可刚开个头,便有不识趣的蚊子来扰,嗡嗡作响实在讨人厌。
玄秋白本来心里就烦得紧,他恨不能几个巴掌将蚊子除之后快。
但想了想还是别睁眼的好,不然势必能瞧见这河是怎样一番光景。
呼——吸——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别理睬这帮讨厌鬼。
但,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忽而一道锋锐如利刃的亮光杀向他眉目,刺得他本能地睁了眼。
本就身子前倾的他自然看清了河面景况,可叫他吃了一惊。
随后便有了那声惊呼和不可置信的呢喃。
玄秋白呆坐在地,不敢相信方才所见之景。
河上,的确漂着他最不愿见到的,人的尸骨。
可若单是设想中的一具,他也不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骇人的是,目光所及,竟密密麻麻的全是死尸。
最可怖之处在于,他们肉身已几不可见,唯余一副副森森白骨!
难怪能有那般刺眼的光芒。
习武之人向来胆大,他很快抑止住粗喘。
呼啸的风声再度充斥耳畔,他裹紧衣袍,平复下颤栗的身躯,欲起身再探查下情况。
可步子没迈两步,他脊背便又泛起大片寒意,冷汗浸湿了底衣。
怎么今儿个,这地这么安静。
若说是因天寒雪重,各户人家都躲在屋内围炉贺岁,那平日在此抱团取暖的乞丐们怎不见了踪迹?
是了,河里的尸骨是他们的无疑了。
数量如此之多……
只怕,还不止他们!
玄秋白凭河俯视此间白茫茫的人骨,睁大了眼细细观察,很快有了推断。
清一色的肉身消殒,骨头却根根完好,烧死是不可能了。
若说是一个个杀了,细细剥皮剔肉,听着也荒唐。
且不说消失这么多人早该惊动朝野,就说把这丧尽天良之事重复干上千百次,再恶心下流、没心没肺之人也该觉腻歪可耻了。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这些人皆是中毒而亡。
想必是某种能乱人心智的毒药,驱使他们纷纷投河,而后药效进一步发作,腐蚀其肉身,致之溃烂脱落,沉河入底,遂造就如今所见之惨状。
惨绝人寰至此,可谓活地府。
而要想一时间让这般多人中毒,望舒河便是个好助力。
水载万物,毒自然也行。
那便糟透了,此河可非寻常江河,若歹人借其散播剧毒,必致天下万民遭重!
事关重大,须即刻进宫禀明陛下……
一刻多钟后,泰安殿。
小皇帝歪着头,侧颊贴在桌案上,一手揉着眼尾,声音虚浮道:“何事这么着急啊白兄,我睡好好的呢正,是想到册封典仪哪儿不妥,还是说有啥要增补的?莫不是你也觉得该加多个亲嘴的仪式?”
“陛下,臣并非为册封事宜而来……”
“那是?难不成夜半□□难耐,找我帮你纾解纾解?”小皇帝腾地摆正脑袋,两眼闪着精光看去。
看着他满脸□□,玄秋白不由气上心头,但迫于尊卑不好发作,也没空当计较那么多,忙将堵在嗓子眼的话一股脑吐了出来。
小皇帝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心里清楚他深夜来访定是有急情相报,见他急急开口立刻便支棱了起来,扳直身子正色相待。
事态严重,玄秋白极快的三两句点出其中关键,小皇帝的脸霎时间也如演川剧似的,由白变红再变黑。
待他补充完些许细节,小皇帝已是一身帝王威严尽数展露,眼神如千年寒潭般冰冷阴沉。
接着更是罕见地猛拍桌子,怒意扯动喉头:“大胆狂徒!当朕殡天了么!搁朕眼皮底下妄造杀孽,是想九族被凌迟个遍?”
玄秋白识趣地低下头,在心里暗暗料想,接下来他叱骂一通泻完火气便会找自己商量对策了。
但小祖宗岂是省油的灯,当头几道怪声泼了他好一大盆冷水。
“嗯?”
“嗯——”
“嗯啊——”
刚听第一声他还只当是愤怒的诘问,可后面越发感到不对劲,这怎么一声比一声拖得长,一声比一声发得小,语气也近乎撒娇示弱。
疑虑在脑中炸响,玄秋白忍不住提起眉头,用余光窥探过去。
这一瞧好嘛,原本如拱桥般规整的弯眉瞬时间拧作了麻花,额头密麻的细纹给清秀的面庞顿添了几分老态。
他不禁在心里发问,是自己眼睛害上什么恶疾,还是余光看东西有偏差,怎的这小皇帝刚还发火发好好的,突然就变得双目迷离,满面呆滞,整一副傻瓜样。
不能是气火攻心把脑子气坏了吧。
粗重的喘息声弥散屋内,随之升腾起的团团白气笼在小皇帝脸上,使得玄秋白余光所见如梦似幻。
似乎,还有轻微吞咽声,小皇帝这是难受想呕?
莫不是什么半夜才发作的隐疾,从前可没见过他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