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哥儿,吃饭咯——”
“洛哥儿?”
白醒身摆好最后盘菜,揩了揩鼻子上的油,走到床边轻摇了摇明洛,见他一动不动睡得比猪还沉,又贴在耳畔唤了几声,仍旧没反应,索性任他睡去了。
“罢了,可怜娃儿难得睡个好觉,正好我也乏了。”白醒身打个哈欠,转头吩咐:“诶你俩,好生看护他,醒了来喊我,我先睡会去。”
说罢转进侧房,和衣便睡。
留一桌饭菜氤氲香气,守在那的两人馋得直流口水。
这就算了,热气腾腾的佳肴叫冷气吃了去,看着都心疼,两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的,就看能不能吵醒这睡虫。
没用,这小子做梦正欢,哪里舍得醒。
“这不夫子开的学堂嘛,我咋又跑这儿来了,魂魄又离体了?”
明洛忙低头打量了下自己,果然,跟在昨日梦中一样,身无实质。
他又抬头看向眼前草屋,顶上一块破旧木匾上书着“石溪”二字,是记忆里那所学堂没错。
“古怪。”
他嘀咕一声,忍住走进去的**,四处张望起别的去路,试图找到脱离梦境之法。
谁知他四周都没看全个大概,双腿便一点不听使唤地动起来,将他一路拖进了屋内。
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啪——”
“啪——”
“啪——”
戒尺一声接一声地响,学堂正前方,夫子在教训学生。
是个小男孩,挨完打走到一旁角落蹲了下去,脸看不仔细。
“好了,我们继续。”
“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
“先生!敢问这话可是教导我们要宽厚亲诚?”
只见最前排一男孩猛地拍桌站起,怒气自稚嫩嗓音震颤而出,空气顿时凝重不少。
屋内光线晦暗,明洛站在最后边,只得见其模糊身形。
但这声音他一听便知,是他同乡故友,最亲近那个。
“还得是他,打小就爱跟老子对着干。”
明洛苦笑不已,眼前闪过一幕幕父子俩往日争吵的场景,书生过招好不精彩,阵仗最大的时候引来过半个乡的人围观。
今儿这出排场小,就几十个学生当看客。
轮到夫子出招,小老头先是皱了皱眉,又用手摩挲起下巴,苍白胡须油光发亮。
接着才清一清嗓,厉声应道:“正是!”
短短二字内蕴师者威严。
“那您无故打他可照口中箴言行事了?说一套做一套,愧为人师!”
男孩瞪着夫子,一字一顿,神色只见愤懑而无恐惧。
话音一落,学堂喧哗顿起。
“这亲儿子向来胳膊拐出不拐入,今儿个又有戏看了。”
后排学生纷纷交头接耳,面露窃喜,向男孩投去钦佩目光。
前排则翻书声四起,齐刷刷低头看书,摆明要置身事外。
还有个格格不入的,是刚挨打的倒霉蛋,这会正窝在角落,阴影笼罩其身,神色难辨。
“何来无故之说?他半份束脩未曾交过,课却一次不落照听无误,我放任至今已是仁至义尽,全了同乡情分。”
“再者我也给选择了,挨打听课,否则滚蛋,他不心甘情愿领的打,你个黄口小儿不辨黑白,我做不得人师你可做得?”
“我才疏学浅做不得,你是道貌岸然不配做!”
“论私,他还不是家境所迫才图的便宜,您揣着明白装甚么糊涂?”
“论公,我青城历经百年文脉不衰、文华荟萃,靠的不正是崇学之风、礼贤之道么,求知之举何错之有?”
“斤斤计较几两碎银,还有甚师者风范,误人子弟罢了!”
男孩音量接连拔高,气势愈加恢宏,震得屋内针落有声。
夫子似扛不出这记杀招,很快慌了神,扫视一周学生后面色更加难看。
想必看他的眼神里,都添了几许疑惑,乃至漠然吧。
小老头默默低下头,双臂有气无力地撑着讲桌,肩上像扛了座大山,压得整个人垂垂欲坠。
明洛旁观着这情景,眼前忽而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学堂空落,唯他与夫子二人。
两人席地对坐,夫子撮着白花的胡须,对他扬眉笑道:“唉,我这傻儿子懂个啥,打你不过是装装样子,哪有怪你的意思,他一着急就口无遮拦,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小子本意是善的。”
“你一直旁听也不是个事,只怕爱嚼舌根的见了说我薄待你,我也想你有个师门好倚仗,来日科考也好行个方便,不至于无名无份受人冷眼。”
“但要是白白让你入了学,不知得有多少正儿八经交束脩拜师的不服气,怨我倒没事,就怕他们轻易容不下你,对你万般排挤。”
“有这小子推波助澜,老夫我就顺势装装狼狈样咯,这把年纪了,留着脸皮也不顶用……”
画面消散,眼前仍是学堂景象,只是时间似略有流逝,再看过去夫子已抬起了头。
他声音虚浮,像下了大决心做让步一样道:“今日之事是为师心胸狭隘了,为师自知有愧,今后我便把他当自己学生看待了,就当是弥补我的过错。”
“诸位往后若当了先生,可切莫学为师一时昏了头脑,当礼贤下士才是。”
男孩应是自知占了上风,没多做纠缠,大步流星走到角落,一把拉起蹲着的人儿直往自己座位拽。
一缕曦光透窗而入,打在两人脸上。
正好他俩都面朝明洛,他这下看清了各自样貌,一个确是自己故友,儿时最好的玩伴。
另一个,他看得愣了愣神,又是自己。
相较于上回的,这个小明洛要矮上不少,但没那么消瘦,眉目尚有几分灵动。
“您刚可说与大伙听了,今后他便是您的学生、我们的同窗了,千万别有所偏袒。”
男孩一声近乎命令的宣告,打破了沉闷,也让明洛晃过来神。
说完他转头凑向身边人,笑语盈盈:
“在下姓玄,名秋白。你呢?”
“明洛。”
“我早入学,算得上是你师兄,那我以后便叫你洛儿吧……”
“小白哥!”
明洛从美梦中乍醒,眼前只剩几段桃木房梁。
“小祖宗你又咋了,叫这么亲密?”
“你还别说,被这么一叫我真觉自己年轻不少。”
“诶呀,莫不是你也觉得我尚有几分少年英姿?”
白醒身刚饿醒过来,见这小子还没醒,心情本有些烦郁,正打着拳纾解,却听他嘴这么甜,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也不管旁边人作何反应,自顾自就臭美起来,往铜镜前好好地拨弄拨弄头发、整理整理衣襟才作罢。
明洛没敢说出实情,怕扰了他好兴致,转而问起:“老白哥,你可还记得咱乡那位老夫子?跟你是本家的。”
“早些年考中进士入了翰林院,做没几年官主动请辞那个?记得记得。”
白醒身一手用筷搅散鸡汤表面凝的油膜,一手斟着酒回道。
“他……”
明洛见他用碗盛酒,看呆了神,话都忘记说。
白醒身咕咚咕咚豪饮而尽,抹一把嘴道:“他呀,古怪得很,我同一些资历老的同僚聊起过,人都说他书呆子一个。”
“跟同僚不对付就算了,还总爱忤逆上司,整得上上下下都难做。”
“不过嘛,他倒还有点先见之明,有个大人物正要动他呢,他就请辞了,也算留了个好名声。”
“对了,你问他做甚?”
说完他将剩酒尽数倾入碗中,大力抖了抖,确保一滴不落后随手将空坛抛到了地上。
哐当一下响,明洛回过神,接着道:“噢,我是想问他儿子,随他娘姓玄的那个。”
话音刚落,白醒身才到嘴边的碗又放了下去。
他神色突变,紧张兮兮往后瞧了几眼,见没人还不放心,起身将门关了上才低声开口:“他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两人天天厮混一起,暧昧不清得很。”
顿上一顿,又凑近到床边,声音更低几分:“我昨儿个收到风声,皇上好像还要把他纳作宠妃!亲拟了册封诏书呢。”
明洛一听人定住了,眼神空洞好半晌,才又结巴出声:“你、你可别胡说,这话叫皇上听了可要杀头的。”
“诶哟我能不知道嘛,我一臭唱戏的哪敢编排皇上呀,这消息可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探子传回来的,保准没错。”
白醒身说完发觉有些失言,一手虚掩住嘴,略带惊恐的瞳孔微张了张。
明洛也觉震惊,质问道:“老白哥,你怎么敢在皇上身边安插探子的?何苦呢又。”
白醒身见话题挑开,索性不遮掩了。
“洛哥儿你是不知这官场多黑,咱在天子脚下为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早点知道皇上动向也好早做打算嘛。”
“再说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甭管官多大多小,都有安插自己人在宫里。喏,给皇帝洗恭桶那个小太监,他主子都是兵部刘侍郎呢。”
“我眼线离皇上还算近的,天天也都能接触到,所以哥哥我呀,消息可比不少大官都灵通呢。”
讲到尽兴处,他顺手抓起酒碗一饮而尽,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背倚靠床,口气严肃几分,道:“洛哥儿,今个我可是把老底都揭开了,你可千万……”
明洛自然明了话中意,忙点头应声:“老白哥咱俩谁跟谁,我就是出卖我老子……也不能出卖你啊。”
一想起爹他便愁上心头,一个已是天人永隔两不相见;另一个,十年无音讯。
还有小白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