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沃尔夫敲了敲门,终结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海德,有个信使找你。”沃尔夫领着一个陌生人进入房间,卡普雷可跟在两人身后进来。
传信的信使匆匆忙忙就将信件提交给海德,海德在三双好奇的眼睛中接下了那封加急传来的信件。
海德一向来不是很相信直觉这种东西,但是在打开这封信之前,他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也许是因为传信这种传统且逐渐被淘汰的做法。
在魔法研究所研发的通讯道具逐渐普及的现在,信使传信这一不方便的手段只有一些守旧的贵族还在为了传统和体面这种陈词滥调而使用着,尤其道具方便,且价格低廉。
信封的用纸摸上去极其顺滑,设计简约,海德翻过信封,封漆上赫然刻印着皇后家族的徽章,赫隆巴在右下角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赫隆巴和海德互有联系方式,近期他并未接到赫隆巴的联络。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房间内其余的三人都没有说话。
海德皱眉地撕开信封,抖出信纸,纸上还附着着优雅的香气,在室温下转瞬蒸腾在空气中,工整却浮夸的深绿色字体铺满整张洁白的信纸。
海德草草浏览着。
略过赫隆巴虚伪客套的社交辞令后,海德在最后一行看到了这封信唯一想要传达的消息:
霍克被暗杀身亡了。
海德捏紧了信纸,赫隆巴前面铺垫的大段废话此时再看上去,颇有一种洋洋得意的自命不凡。
就像是响应赫隆巴的这封信,海德怀中的通讯道具震动了几下,他掏出来扫了一眼,斯派洛给他留言了。
留言的内容大相径庭,即使是能干的副官也探查不到更多消息,能确定的只有,霍克一天前被暗杀,已确认死亡。
这位摄政王短暂地上任不足两个月,就在这场权利争夺战中草草退场了。
但是海德根本没有时间为霍克的死哀悼,他的神色越发凝重。
信到得太快了。
赫隆巴是用信使传递消息的,即使信使再怎么快马加鞭,芙洛拉城离这里的距离起码也要赶路五天以上。
排除一切离谱的借口,信使是使用传送道具(这不现实,信使现在的卖点就是传统),信使是骑龙(和那个骑野兽的骑士团没关系),最可信的反而是,赫隆巴早就知道霍克要被暗杀,他掐准了时间,将这封信送到了不在都城的海德手上。
为什么?
让海德困惑的点太多了:为什么霍克会死?谁动的手?为什么赫隆巴要特意通知他?为什么赫隆巴会知道霍克要被暗杀?赫隆巴在其中担任什么角色……
海德将信纸揉成一团,那拿腔捏调的辞令和矫揉造作的字迹被他一并碾碎,随着他的举动,脑海中逐渐厘清了因突如其来的消息而产生的混乱,他脸上浮现了冰冷的笑容。
他猜测赫隆巴写信的目的,为了挑衅。
他特意选择了传统的做法,像预言一般将这个噩耗传达给海德,笃定这个预言会成真,也笃定海德接到消息后,会迫不及待赶回芙洛拉城与他对峙。
确实如此。
“海德……”这时,卡普雷可也凑近了他身边,脸色苍白,海德只看一眼就明白,他也了解了现状。显然这位看似不靠谱的舰队指挥官并非浪得虚名,他也有他的消息渠道,两人先后脚得到了霍克被暗杀的消息。
海德冲卡普雷可点头证实,这位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沮丧地跌倒在座位上,一脸难以置信:“为什么?谁干的?”
“我不知道下达命令的是谁,但我知道动手的是谁……”海德轻轻拍了拍卡普雷可的肩膀安慰着,“能在都城重重保护下一击成功暗杀当前最大的权力者,只有一个可能性,血牙骑士团。”
海德忌惮许久的,皇帝手下最嗜血的一把刀,终于亮出了锋芒。
听闻两人转述的,关于霍克被暗杀的消息,沃尔夫和艾芭也怔住了。
海德说出自己的猜测,当“血牙”这个透着血腥气的名字一出,饶是卡普雷可也怔愣片刻——但也仅仅片刻——他便迅速冷静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必须回芙洛拉城。”
他沉下脸的时候,气势和他那在海上呼风唤雨的名号颇为符合,令人才意识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确实是帝国海上部队的总指挥官。
海德赞同:“霍克阁下被暗杀,芙洛拉城必然乱作一团,您作为议事会的一员必须立即回去稳定局势。”
“不,我是说你必须回去。”卡普雷可抬手制止了海德的话,“我留在这里继续护卫陛下的遗体,你立即回去。”
海德扬眉,并非他找借口,但是卡普雷可看上去并不像是会考虑各方势力平衡等复杂问题的人,不过卡普雷可很快给出了他的理由:“这是我的直觉。”
海德闭嘴了,这说实在的比一千一万个分析都可靠,他仍记得这个人匪夷所思的幸运事迹。
卡普雷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理由如此充分,他抓耳挠腮地试图进行艰难的分析:“首先,除非打算直接推翻现有的局面,公然和所有帝国将领为敌,不然哪怕是霍克阁下已故,议事会的共治制度并不会因此改变。”
“既然如此,你看啊,霍克阁下被暗杀,肯定是能得到好处的人动手的,也就是,嗯……”
“试图接管帝国的人,比如议事会的其他成员。”海德点头,对于卡普雷可敏锐的思维有些惊讶。
“对……不,不对,我才不想杀霍克阁下,”卡普雷可摇摇头,“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赫隆巴阁下,其次是奥利弗阁下,这两位目前在明面上斗争得最狠,列昂阁下的心思猜不透,但是姑且也列入考虑。”
“他并不想要那个位置,他对权力没有兴趣。”艾芭插了一句,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她,脸微微泛红。
卡普雷可点点头:“即使霍克阁下不在了,并不表示动手的人能够一手把持国政,除非他能保证在没有霍克阁下挡道的情况下,他就能独揽大权。”
卡普雷可自己说着说着,倒抽一口冷气:“剩余四人,所以议事会中至少有两人结盟了。”
艾芭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轻易相信她的说法,她撇撇嘴。一旁的沃尔夫则安静地听着,神色不明。
“那更需要您亲自回一趟芙洛拉城了,您可是切实的当事人,议事会的卡普雷可阁下。”海德提醒道。
“不,”卡普雷可再次坚定地拒绝了海德的提议,“赫隆巴阁下的信是写给你的。”
卡普雷可的话出乎海德的意料,他没有说出三足联盟的事情,但还是将他的考量告诉了眼前的人:“这可能是赫隆巴阁下的挑衅。”
“恕我直言,要是挑衅的话,冲着我可能更直接,毕竟我俩可是一路同行,而我才是那个议事会的成员。”卡普雷可看着海德,坚定地说,“我觉得,这是求助。”
海德深深地皱眉,脸上连基本的笑容都维持不住:“赫隆巴阁下,求助,向我?”
“因为霍克阁下被暗杀了,这让赫隆巴阁下深感危机,他必须确保自身以及威廉殿下的安危。”卡普雷可指出。
“不,您错了,首先血牙骑士团的暗杀者很有可能就是赫隆巴阁下派出的……”
“我怀疑,血牙骑士团的指挥权在,或者说曾在,霍克阁下手上。”卡普雷可直接打断了海德的分析。
当卡普雷可的话一出,所有人都维持不了平静。
沃尔夫咕哝了一声,艾芭则直接问出了口:“你是指血牙背叛了兄长亲自指定的指挥官?”
“……这怎么可能?暗杀者反噬了主人?”太过天马行空的猜测,海德尝试用理性的思考来说服双方。
“很正常,爱德华陛下需要给霍克阁下一个仰仗,不光是那个徒有虚表的执政印章,还要一个强有力的武器,而四大骑士团之一无疑是非常有力的,隐蔽却高效,反对者可以直接闭嘴。”卡普雷可说道,“陛下唯一失算的是,霍克阁下的正义感。”
海德回想起这段时间接触下来的霍克,默不作声。
此人的刻板正直简直称得上教条,他的威望来自于他的固执己见,甚至称得上是正义的斗士,但与此同时就显得没有那么懂得灵活变通,霍克并不擅于勾心斗角,甚至内心深处看不起对规则的充分运用。
“血牙骑士团毕竟不是一把没有思想的武器,作为执行者的团长,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指挥官雪藏,他们不得不对外寻求新的主人。”卡普雷可考虑着说辞,他不善于思考,但是却天然拥有一针见血般的直觉。
“而他们的第一选择,是奥利弗阁下。”海德顺着卡普雷可的思路慢慢说道,“当然,最求贤若渴的必然是他,对于已经拥有银鳞的赫隆巴阁下,血牙只是个添头,但对于奥利弗阁下来说,血牙是真正的利器。”
“他们的合作必然是在普鲁托阁下攻城前后,不然比起大费周章的攻城,奥利弗阁下绝对优先出动血牙暗杀威廉阁下。赫隆巴阁下得知了奥利弗阁下和血牙的合作,他觉得有利可图,所以在奥利弗阁下撤退雷奈城后并没有深追。能够早早寄出霍克阁下死讯的信,是因为他们双方也私下达成了共识,必须要先除掉霍克阁下。”海德说着说着,也觉得这个猜测非常可信。
赫隆巴需要的只是和霍克合作将威廉立为皇帝,而奥利弗更不用说,他一直视拥有执政印的霍克为眼中钉。
现在的霍克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单纯挡路的石子。
“两人都迫不及待除掉霍克阁下,一旦障碍清除,现在就轮到他们两人反目。”
卡普雷可看着海德,目光中透露出欣赏:“血牙的暗杀并不是那么好预防的,但是首席魔法师必然能够在一对一中取胜,海德,赫隆巴阁下需要你的保护。”
海德看着手中被捏碎的纸团,嗤笑出声:“难为阁下如此迂回。”
危机关头,也不说半个请求,只是装腔作势地写了封信,没想通之前只当是挑衅。
“像他的性格啦,要他低个头比登天还难。”卡普雷可耸耸肩,“不过你确实需要回去,现在的皇帝毕竟是威廉陛下,而不是一直在外煽动战争的奥利弗阁下。”
“按你说的,如果有人想要拿爱德华陛下的遗体做文章,那在到达墓室之前必然有层出不穷的抢劫者,所以我们必须有人留下来护卫;但是芙洛拉城也必须去,”卡普雷可的表情冷峻严肃,不愧为最年轻的高级将领,带着天然的威严,“我全权授权于你,无论议事会的其他人在想什么,你充分运用我的那一票,务必阻止他们,帝国的安稳是最重要的。”
海德认可了卡普雷可的说法,他和卡普雷可交代了一下斐波利后续的事情和护卫相关的事宜,便匆匆告别众人,去找喀米利准备回芙洛拉城的事宜。
房间内又余下三人。
卡普雷可先挤眉弄眼地看向艾芭:“艾芭,现在有充足的时间了,我相信您不介意洗去身上晦气的尘埃。”
艾芭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理解地起身:“您放心,我会充分洗净,然后再找个空房间修整一番,啊,也请您借一位护卫给我看门。”
“您随意吩咐。”卡普雷可点头,目送她的离去,才由衷赞美了一句,“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女士。”
接着他看向沃尔夫,这位年轻人一直在闷头喝水,刚才众人的谈话中他也是发言是最少的:“沃尔夫阁下,我一直想要结识您。”
沃尔夫抬了抬眼皮,表情困顿,金色的瞳孔却没有放松警惕:“我的荣幸,卡普雷可阁下。”
“哦,事实上,是我的副官一直逼着我和你,不,和你身后的家族攀上关系,”卡普雷可索性放弃了客套的社交辞令,直抒胸臆道,“但我刚才突然觉得,和你本人结识一番也未尝不是好事。”
即使卡普雷可的态度散漫,话语又如此市侩,但沃尔夫始终没有给他太多的表情,与刚才张牙舞爪撩拨海德的样子完全不同,硬要说的话,刚才像只热情的小狗,那么现在就是一只大型的野兽,在危险展现前甚至懒得露出獠牙。
卡普雷可觉得很有意思,他也笑出声来:“抱歉,想到了点好笑的事情。”
他嘿嘿笑完,又继续说道:“你刚才一直没有加入谈话,是对霍克阁下和血牙骑士团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吗?”
“黑翼骑士团的立场一直秉持中立。”沃尔夫提醒道。
“哦,对,我都忘了,”卡普雷可不甚走心地回答了一句,即使沃尔夫给出了无意闲谈的态度,他依旧感受不到拒绝一般东拼西凑着话题,“这次多亏了你碰巧路过,不然神庙的火我们都没办法呢。”
“不必反复感谢,顺手的事,”沃尔夫动了动唇,片刻后才继续补充道,“……我觉得海德也不会放任契布曼胡作非为的。”
“确实,海德阁下一向思虑周全。”
卡普雷可的话语像是戳中了沃尔夫的什么开关,他稍微坐正了点,习惯性地反驳了一句:“他就是想太多,呵,魔法师。”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幼稚的回答后,他略显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年轻真好。
卡普雷可内心和个老头子一样感慨,却并没有像个成熟的大人略过这个话题,而是嘴上继续追问:“你和海德阁下关系很好?”
对于卡普雷可的询问,沃尔夫的表情十分古怪:“……我看上去和他关系很好吗?”
卡普雷可点点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人的表情怎么可以透出这么复杂的情绪,混杂了自豪、窃喜、抗拒、害羞,最后凝结成一个似喜似怒的表情,沃尔夫稍微抬了抬下巴:“……也就一般吧,我们以前一起在帝国精英学校读书过。”
此时的沃尔夫对于卡普雷可还勉强抱有一丝面对高级将领的敬意,同时他还没有察觉,面前这位指挥官的神经大条曾让他的副官操碎了多少心——比方说此时,他就完全不知体贴为何物地说道:“那抱歉,是我理解错了。”
沃尔夫脸黑了。
“我本来以为你挺关心他的,所以还想问问……”卡普雷可没意识到沃尔夫的不满,也完全不知委婉地问道,“你刚才出门对他说不要越界是怎么回事?是警告他不要杀人吗?”
沃尔夫脸色缓和了点,但他现在开始坐立难安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卡普雷可顿了一下,他临时想了个借口,不过沃尔夫没有察觉:“我刚把我不久前到手的最大权力委任给海德阁下,我了解一些他的为人不为过吧?”
沃尔夫似乎也想起来了卡普雷可的嘱托,他对于眼前的高级将领稍微多了点亲近:“可以了解他的事情那么多,不至于问这个吧?”
“我有眼睛,会看,”卡普雷可点了点自己翡翠般的双眼,“所以我想找你对对答案,你也觉得海德阁下很危险吗?”
“你是在警告他不要杀人吗?”
“什……不,当然不,”沃尔夫没有注意到卡普雷可突然变严肃的脸,他略显慌张地解释道,“虽然主要对付的是魔兽,但我自己在执行任务也杀过人,我怎么会去限制他这点……”
“哦,那就好,你的意见看上去对海德阁下很有影响力,我不希望你轻率的发言干扰了他的判断。”卡普雷可点头。
“不,没有,我没有那么傲慢,”沃尔夫轻轻地说道,“我只是不希望他以正义为借口,肆意轻视甚至伤害他人,他的处境已经够危险了,没必要引来更多的忌惮。”
“哦……”卡普雷可闻言,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察觉到了,他的轻举妄动会招惹一个强大的敌人?”
沃尔夫猛地抬头瞪向卡普雷可,他神态自若地笑了笑:“我们说回之前的话题吧,虽然感谢你碰巧路过,但为什么你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回乡探亲’呢?”
沃尔夫沉下脸,他金色的眼睛锐利得如同淬炼的金属:“这是我的自由。”
面对沃尔夫充满敌意的目光,卡普雷可游刃有余:“你知道我的别称,不谦虚的说,这可是我最大的仰仗。”
“幸运”的卡普雷可。
沃尔夫当然知道,舰队指挥官的年龄并未比他大太多,但是已经是一位和他的团长近乎平起平坐的人了,他成名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每次险境中都能顺利脱身甚至就地翻盘的强运。
“虽然大家都喜欢将其归咎于‘幸运’,不过乌勒尔说过,我的‘幸运’是一种直击要害的直觉。”卡普雷可说道,“我不善于迂回试探,所以请告诉我吧,毕竟我之前就有打算上门和弗雷姆家族拉关系了。”
沃尔夫嘴角抽了抽,这人坦然得有些厚颜无耻了。
感谢您的阅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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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幕 第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