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就在关门的前一刻,沃尔夫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能在这里问吗?”
“嗯……”海德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光影晦明,他的灰眼睛也显得有些混沌,“恐怕询问的场景不是那么友善,我不希望脏了女士的眼睛。”
“……你想问什么?”沃尔夫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涩。
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但是从刚才开始海德的状态就有些奇怪,哪怕他表面云淡风轻,但沃尔夫莫名就觉得他很危险,是即使下一秒他暴起杀人也毫不意外的危险。
他不能放任这份危险,黑翼骑士团已经在警惕魔法师了。
海德一脸似笑非笑:“契布曼城主需要反思自己的交友范围。他的一位挚交,也是我的同僚,曾为了一点点好处而牢牢闭上了自己的嘴。”
他看了一眼沃尔夫抓住他的手,悠悠地补充道:“如果您之前做过我遗留的功课的话,应该不难理解,那位缄默人,叫做米勒。”
沃尔夫哑然,他手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海德将胳膊抽出,闲庭信步般离开。
“海德……答应我,”沃尔夫嘶哑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不要做太过火了。一旦越界,你就很难回来了。”
海德没有回头,沃尔夫不确定是否听清,他仿佛嘲笑一般的冷哼。
沃尔夫垂头丧气地坐到座位上。
令人尴尬的沉默下,卡普雷可向艾芭搭话,试图驱散室内不快的氛围:“艾芭,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艾芭忧郁地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并未想好。首先,特里顿恐怕不能回去了;我当然想回芙洛拉城,但冷静下来想想,你们说得也不无道理,芙洛拉城如果面临战乱,一旦我露面,只会给动荡的时局火上浇油。”
帝国的霸权争夺正如火如荼。
现在拥立威廉和奥利弗的人各成一派,名义上还有伊夫这位大皇子的一派,诸多高级将领的心思也摸不准,不排除有人会趁机浑水摸鱼。而一位丧偶的、还能生育的尤格多拉希的女性血脉无疑会给这些人又一个利用的机会。
虽然对于现在的状况还没有完全理顺,但是清楚理解自身政治象征的艾芭自然不愿意回去成为哪位将领的傀儡,她略微皱眉:“我清楚阁下身负重任,但是不劳烦的话,恳请阁下护送我到一处安全的领地。”
“嘶,让我想想,我和海德阁下接下来要继续回去护送陛下的遗体,途中倒是……哦不!”卡普雷可懊恼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果然,艾芭微微扬眉:“遗体?爱德华兄长的?”
卡普雷可不好意思地盯着地面,他草草解释了一下,准备承受亲属的怒火。
艾芭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不问您为什么在斐波利了。要不是二位绕路,我也不能得救,我相信兄长也能够理解的。”
但是想到二人接下来的任务和目的地,艾芭也确实不方便随行,她口中不带希望地说道:“可以的话,希望找到一方安稳的领地隐居,直到局势明朗……”
卡普雷可虽有些尴尬,但还是直言了自身的难处:“我的领地并不大,而且之后还要管理舰队,恐怕不能时时待在领地保护您的安全。”
他的领地远离南部的海上基地,平时都交由亲信打理。只是处理领地事务倒还好,可一旦需要保护一位隐姓埋名的皇家血脉,这点安保就不够看了。
艾芭表示理解他的处境。
沃尔夫没有插话,他一直支着耳朵试图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不过契布曼在行馆下的功夫不少,隔音良好的墙壁连一点声响都传不过来。
尝试失败的沃尔夫嘟囔了一声,转向正在低声交谈的两人:“艾芭,您是要隐居吗?如果需要隐藏踪迹的话,弗雷姆的领地向您敞开。”
艾芭轻轻蹙眉,没有直接答应,似乎在权衡利弊。
“您不需要顾虑太多,如果您觉得为难的话,西部维兹城也可以纳入考虑,威尔团长并不会介意庇护您。”沃尔夫说到一半,想起了还待在骑士团的伊夫,不过他短暂权衡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便将此问题抛到脑后。
提到大名鼎鼎的“流浪者”,艾芭似乎略有些心动。
这时,海德推开房间门走了进来。他脸色如常,只是手上犹沾着血,正在低头细心地擦拭。
余光留意到三人的视线,海德头也不抬地说道:“账本的所在我会交代喀米利去拿。”
等到慢条斯理地清理完手上残留的最后一点血迹,他才看向卡普雷可:“卡普雷可阁下,沃尔夫团长,请留意一下南部海岸线。根据契布曼城主的交代,一部分奴隶来源于海盗。”
卡普雷可脸上的不正经瞬间褪去,他坐正了身体,沃尔夫也皱起了眉头,两人直直注视着海德。
海德强抑怒气回忆着契布曼的说辞,他的眼底浮现坚冰一样的冷酷,就和之前看到契布曼试图火烧教会一般:“详情契布曼城主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的合作方有一群臭名昭著的海盗团伙。他们经常趁夜突袭南部沿海的村落,绑走村民、抢劫金钱,甚至烧光村落,这些村民几天后就会沦落到奴隶市场,因为斐波利城是他的大客户,会在倒卖之前由城主优先挑选。”
即使话语经过筛减,海德在说出口的时候仍有生理性的厌恶,他吐出一口气,继续道:“主要的受害者是特里顿的居民,但是弗雷姆家族领地边缘也常发生人口失踪,如果居民上报情况,契布曼就会动用关系压制消息泄露,并且暗中通知海盗们再次斩草除根。”
海德没有继续说完,但是其余人已经明白,这就是契布曼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且海盗绑架事件根本没有记录的原因。
卡普雷可的神色严峻:“南部的海盗确实猖獗,且航海技术高超,但我在远征之前曾彻底清剿过一次南部的海盗。”
海德叹了口气:“并非指责您,但显然当时有漏网之鱼。海盗们偷袭之后就消失在大海上,对于沿岸的护卫也很难追踪,更何况还有官僚在帮忙掩饰。”
沃尔夫面露不虞:“即使如此,也不是弗雷姆家族领地的士兵们懈怠的原因,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过!”
意识到斐波利城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房间中的几人都脸色凝重。
“如果需要拷问的话,契布曼城主还留有一口气,”海德看向卡普雷可和沃尔夫,举止依旧优雅得体,“请不要谴责我,至少人还活着。”
没有人回答,坐着的三人交流了一下视线,海德觉察了什么,温声细语地问道:“有什么问题?”
沃尔夫皱眉,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刚才在讨论艾芭之后的去处。”
“嗯,”海德思索片刻,说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人意料的方案,“北部萨利加德如何?”
一声轻响,是艾芭手中的茶杯不小心磕在了桌子上。
卡普雷可轻咦出声:“列昂阁下的领地?为什么?”
海德坐到艾芭对面的座位上,神色温柔地看向她的手:“阁下小心,茶水会烫到手。”
卡普雷可这才注意到艾芭惨白的脸色,她在地下通道都没有如此失态过,此时却连声音都带着细不可闻的波动:“你……你知道些什么?”
海德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为自己斟了杯茶,轻抿了一口。
这短暂的沉默时间对于艾芭都是一种折磨,她的动摇已肉眼可见。
“您是指什么?”海德磨蹭着茶杯,他的声音依旧如此温和,对于此时的艾芭忒洛丝却如同恶魔的低语,“是您和列昂阁下的私情吗?”
艾芭的表情已经称得上是惊骇,她提高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
“您只是年少与他有过一段,在前往特里顿之前就与他断了,他也远走北部避开与您的交集,不是吗?”海德耐心地说道,“到他的领地请求他的庇护,并非见不得人的事情。”
“更何况,现在您已丧偶,而他尚未娶,说不定两位还能再续前缘……”
卡普雷可在小声吸气,而艾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受辱,脸色通红,全身止不住在颤抖。沃尔夫不得不一把扣住海德肩膀,厉声呵斥道:“海德,注意你的言辞,你对一位女士太失礼了!”
海德失控了!
不知道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家伙现在很混乱。
沃尔夫看着海德的灰眼睛,手下暗暗用力。
好在海德的脑子终于开始思考了,他眨了眨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再说话。
“咳,”卡普雷可一脸古怪地打着圆场,“我觉得萨利加德也不是不行,先不论别的,列昂阁下目前立场中立,手中又有足够的势力保全自身……”
沃尔夫缓缓松开手。
不得不承认,虽然海德后半在说胡话,但是寻求列昂的帮助也确实是个可行的方案。
“我……”艾芭张了张口,犹豫不决。
“艾芭忒洛丝阁下,请原谅我方才的失礼,不过我的话语句句真心,还请珍稀来之不易的缘分,”海德一手托腮,表情甚至透出了几分漫不经心,“尤其是一度失去的。”
艾芭眯起眼睛看向海德。
这位年轻人一边的眼睛罩着眼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窟窿。魔法师恶名昭著,连远在特里顿的她都听说过那是北部战争留下的痕迹,而还完好的眼睛在灯光折射下形成一种浑浊的灰色,留意到她的视线,他的眼皮微微垂下,遮住了任何能从眼睛中泄露的情绪。
要是她再年轻十岁,根本不会压制脾气,哪怕兄长们劝阻,都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抽打一番。
艾芭语气带刺地嗤笑了一声。
她觉得十分可笑,在被世事蹉跎、心冷如铁时,居然再次被一个年轻人不走心的劝告给说动了。
看出艾芭的意动,卡普雷可又咳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我去联系一下列昂阁下。”
“卡普雷可阁下,我随你一同出去一下。”沃尔夫像是意识到什么,也起身,将空间留给海德和艾芭两人。
艾芭到底也经历过许多,在这一连串变故中早已冷静下来,待到门被关上,她就看向海德,口气虽然温和,却也带着上位者的雷厉风行:“年轻人,你欠我一个,不,许多个解释。”
海德微微歪头,脸上带着礼仪教程般标准的微笑:“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要给我装傻。”艾芭一字一顿道,“先从你为什么能认出我开始。”
在海德纹丝不动的笑容下,艾芭问道:“我在你出生时就已嫁到特里顿,为什么你会认出我的长相?”
海德回答道:“我曾记下皇室成员的长相,这是必要的尊重,不是吗?”
艾芭的语气透出不满:“皇室成员捕风捉影的绯闻也是必要的尊重吗?”
海德但笑不语。
“说吧,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之后决计不会为难你的,”艾芭疲惫地叹了口气,“正如你说的,到了这个年龄,我确实需要理一理和列昂的关系。”
而她选择了隐姓埋名到中立的萨利加德避难,就意味着她要避开现在帝国最混乱的漩涡,不被任何一方利用。
海德支着下巴,视线游离在她四周,却好像越过她看向了远方,他的低语充满苦涩,又隐含了不可察觉的愉悦:“您该谴责一下您侄子的酒品,他喝醉了经常会说漏嘴。”
艾芭忒洛丝似乎被弄糊涂了:“威廉和伊夫都还太小,不知道多少事;格拉迪欧勒自小就跟着奥利弗兄长在外,怎么可能……”
她顿了一下,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安德森?”
面前的青年低垂下眼。
她捂住了嘴,男人的金发遮住了他的脸。
多么熟悉的金色长发!
她浑身发冷,试图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从发隙间窥伺到那只黑洞洞的眼罩。
似乎在给予艾芭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海德等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我希望和您做一个交易。”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艾芭,正色道:“假使您到了萨利加德,和列昂阁下修复了关系,我希望得到这个小小提案的报酬。”
海德灰暗的眼睛比右眼漆黑的眼罩还要深沉死寂,他死死盯着艾芭,仿佛有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在透过那只眼睛看着她。
“我希望,届时有一支部队通过萨利加德时,列昂阁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们。”
艾芭吞咽了一口口水,身体因莫名的恐惧而轻微颤抖着,在无形的压迫下,她不知为何点了点头。
萨利加德是帝国北部行省,往南姑且不论,但是再往北只有一处领地。
北部战争的起始与终结,极北之城,格莱希亚。
感谢您的阅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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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幕 第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