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他们三人的出现在鱼龙混杂的后巷中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大概是之前一直为奥利弗工作带来了丰富的经验,喀米利做事远比海德想象的谨慎。
自知来者不善,他刚进城就将城内的方位掌握了大概。在确认城主囚禁人的地点是教会后,他短暂确认了一下地形,就迅速判断将地道的出入口设置在后巷中,以方便之后人质分批转移。
跟着喀米利潜入地下,三人沿着长而曲折的地道穿行,最终停在一个宽敞的地下空间——以临时开挖的眼光来看,不得不称赞喀米利的高效。
即使心里有所准备,在看到约二十余名容貌姣好的少年少女三三两两蜷缩在角落里时,还是让人忍不住暗骂一句畜生。
少年少女们逃亡得很匆忙,有些人身上的镣铐都未摘除,不光是被囚禁带来的折磨,更有因为担忧自身的将来而显得惶恐憔悴。在察觉到有人来时,他们甚至都不敢发出声来,只是瑟缩了一下。不过当看到喀米利的脸后,不少人又稍微放松了些警惕。
卡普雷可先尝试上前招呼了一下,但是这次,他无往不利的开朗笑容并未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只余他的独角戏一遍遍回荡在空间中。
好在卡普雷可大条的神经并未感受到什么,他甚至讲了个完全不好笑的笑话,试图活跃一下僵硬的气氛。
空气越发凝固。
最终是其中最年长的女性替卡普雷可摆脱了尴尬。
她安抚地拍了拍身旁的少女,起身走向卡普雷可。
喀米利趁机在卡普雷可耳边悄声介绍道:“阁下,这位是艾芭女士,看上去她是大家的主心骨,在我转移人质时也帮了不少忙。”
卡普雷可立马主动迎向前去,脸上满是敬意。
两人低声的交谈吸引了海德的注意,海德这才停下四处打量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向名为艾芭的女士。
这位女士的年龄比周围的少年少女都要偏大,不像是能被契布曼视作“商品”的年龄。不过海德能够理解,即使满脸的脏污也掩盖不住她美丽的脸庞和高贵的气质,尤其在昏暗的空间中,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依旧充满了斗志。
海德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但又忍不住重新观察了一下,这位的五官轮廓和神态都似曾相识,他轻轻皱眉,试图从脑海中找出这份熟悉的来源。
从记忆中打捞出有用的信息并未花费海德太长时间。
当他察觉到这位女士的身份时,仿佛看到冷眼旁观的命运在无意中掷出的骰子,他的心跳几乎漏跳一拍。
海德佯装惊讶地吸气,顾不得卡普雷可和艾芭还在谈话途中,略显无礼地插话道:“艾芭忒洛丝阁下?”
“谁?”卡普雷可随口问了一句,接着这个讯息像是才进入脑袋,如同被传染一样,他也跟着倒抽一口冷气,“艾芭忒洛丝阁下?!”
在这样的场景下被认出来并非好事,艾芭忒洛丝略微有些尴尬,不过她仍旧保持着镇定点头:“我的身份并不是关键,现在我们还是专注于拯救大家。”
“哦,哦,好。”卡普雷可木木地应了一声,海德怀疑他的脑子根本没有转过来。
喀米利鬼鬼祟祟地凑到海德身边,压低嗓音问道:“这位艾芭忒洛丝阁下是谁?大人物吗?”
海德拉着喀米利后退了几步,艾芭忒洛丝的眼神瞟到了他们的方位,但是她并未制止两人的交谈,口中仍在和卡普雷可交代着自己的发现。于是海德放心地和喀米利说道:“嗯,艾芭忒洛丝阁下是爱德华陛下的妹妹。”
“……谁?”喀米利表情魔幻地反问道,“爱德华陛下和奥利弗阁下的妹妹?”
喀米利难以置信,他显然无法把人口贩卖和高贵的尤格多拉希家族联系在一起,他一点也不收敛地上下端详艾芭忒洛丝,直到海德轻咳一声,才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不过据我所知,艾芭忒洛丝阁下早年就因与西南边的附属国特里顿联姻的事宜远嫁,已经很久未在帝国内听闻她的消息了。”
“她……怎么会……我是说……”喀米利连话都说不完整。
人这一辈子能见到几次被拐卖的皇室?
没有给予两人更多交谈的时间,在听到艾芭忒洛丝的身份后,即使大条如卡普雷可也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他暂停了冗长的交流,不顾这位女士的反对,坚定地要先一步将她带离地下通道,以保证她的安全为第一要务。
“孩子们都很害怕!”艾芭特忒洛丝竭力劝说着卡普雷可,由于并非真正的出力人,她良好的教养使得她无法慷他人之慨,但是被长久囚禁的少年少女始终怯生生地望着他们,让她做不到丢下他们。
“这样吧,他们的安置交由喀米利,”继续争执也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海德短暂思考了一下,决定将麻烦丢给下属,“喀米利您可以相信吗?之前他就带各位逃离了教会,其他人对他应该也没有那么抵触。更何况他本人也是一位高级魔法师,对于大家的安危都能有保障。”
海德的意见让艾芭忒洛丝也有些意动。
魔法师面如土色,似乎不敢相信在奔波了一晚上后还要负责如此重大的任务,但是对上这位美丽的女士那恳求的目光,他最终乖乖闭上了嘴,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艾芭忒洛丝郑重地向他行礼,之后立即跑向身后的少年少女。
看着女士温声劝说着害怕的人质们,充满顾虑的目光时不时投过来,喀米利一边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一边咬牙切齿地和海德说到:“阁下,回去之后请务必给我涨薪。”
“想什么呢,”海德神情轻松,毫无负罪感,“皇家雇佣的官员薪水是明文规定的,得先打破法律才能涨薪。”
卡普雷可在一旁笑出声来,在喀米利扑上来和海德同归于尽前,他说道:“哈哈,放心,我待会就让部下来帮忙。”
艾芭忒洛丝这时又跑了回来,她表情轻松了一些,但仍旧担忧:“孩子们愿意跟喀米利先生走,但是好多人因为囚禁还病着,需要立即就医。”
顶着海德似笑非笑的注视,喀米利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会去找医生的……”
“太感谢了!啊,不过你找医生的时候记得带上一个孩子认人,被囚禁期间也会有医生来检查,我怀疑医馆有人被城主收买了,”艾芭忒洛丝想到那些担惊受怕的孩子又有些焦虑,“要是最后能把他们送回家就好了,现在能把他们安置在哪里?”
“就近买处空宅子短暂安置一下吧。”
海德边提议,边顺手从空间魔法中掏出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喀米利,也没觉得这是个麻烦事:“这点钱应该够了。”
喀米利接过袋子,那重量让他又酸又恨,他决定从中吞下一些辛苦费。
艾芭忒洛丝也惊讶于他的出手大方,但是很快质疑道:“新买下宅子,之后会不会被城主追查到?”
“这应该不会,”海德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注意到几人的视线,他不自在地补充道,“现在应该有人看着城主,之后城主也没机会了。”
卡普雷可促狭地笑了笑,艾芭忒洛丝则一头雾水。
“总之,阁下先和我们去行馆,我们再去抓捕契布曼,趁此时机喀米利将剩余的人质暂时安置一下。问题解决。”卡普雷可轻松地说道。”
待几人重回行馆,果不其然,沃尔夫已经坐在之前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等候他们。
“你们去哪里了?”沃尔夫抬了抬眼皮,仿佛一只大狗装作无意地掀起了耳朵,轻微地抱怨道,“我可是叫你们等着呢。”
海德心不在焉地问道:“城主呢?”
“打昏了绑在那里呢,”沃尔夫扬了扬下巴,只见被捆成一团的契布曼昏迷在角落里,狼狈得全然看不出之前的傲慢,“等他出面稳定人心后我就把他带这儿了,你有用的吧。”
海德矜持地点点头,卡普雷可正在询问艾芭忒洛丝是否需要洗漱一番,被她委婉拒绝:“叫我艾芭就行。洗漱就免了,正事要紧。各位来这里是为了契布曼的‘生意’?”
卡普雷可顿时有点心虚。之前一通混乱,现在坐下来好好聊聊才想起来,他们身负护卫她兄长遗体的任务,结果半途撂挑子偷偷绕路到这里。
倒是海德坦然道:“曾在芙洛拉城听闻了一些风声,此次正好办事路过,便前来核实一番。”
卡普雷可惊叹地看着海德含糊说辞,和艾芭一起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并为她介绍了一下中途横插一脚……不,来帮忙的沃尔夫。
艾芭立即感谢道:“万幸有您,不然神庙的火势扑不灭,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伤亡。”
“巧合巧合,”沃尔夫抓了抓头发,对于如此郑重的道谢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是这次骑的是水属性的龙,我也没办法。”
即使沃尔夫口中谦虚,海德也能想象当时的场景。
焰炽万丈烧红了天际,黑烟滚滚铺天盖地,众人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大梁高柱在火海中倾倒崩塌,景象凄惨无比。就在这时,巨兽咆哮着窜出烟雾从天而降,宽阔无比的双翼有力地拍打着,仿佛掀起一场新的浩劫。
人们还来不及为情况恶化而悲观,巨龙头顶上的披甲骑士就发出了指令,那只童话故事中的反派如同宠物一般,乖乖喷出水柱,熄灭了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大火,骑士身上仿佛发着光,他从龙身上跳下来,温声安抚着受惊的人群。
挥去脑中这种英雄降临的恶俗桥段,恶趣味的海德在一旁悠悠地问了一句:“这次不是带‘牛排’回家吗?”
“沙拉曼德!”一直略显局促的沃尔夫在听到海德的问话后,像是突然来了劲,抱怨道,“它还小呢,我不舍得它长途跋涉。”
海德思考了一下在芙洛拉城烧毁半座古宅的“小孩”,觉得熊孩子背后有个熊家长的话也不无道理:“那您的坐骑呢?”
“我让部下停到城外了,这里不方便。”沃尔夫轻巧带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艾芭忒洛丝阁下(“不需要敬称,艾芭就行了。”)……艾芭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他没有言明,但是其余两人也很好奇,爱德华陛下的妹妹、特里顿的现王妃怎么会沦落到被人口贩卖。
艾芭反而十分坦然地解释道:“特里顿本就是被尤格多拉希帝国武力征服的,虽然此前是大陆数一数二的大国,但现在基本以缴纳沉重的汞税来维持和帝国签订的停战协议。和帝国不同,特里顿举国都极其虔诚地信仰光明神,因此内部对于臣服帝国一直有不认同的声音,一部分人认为这有悖于神谕,觉得帝国人是违背光明神的异端。”
艾芭几句略过了特里顿内部对帝国的憎恶,继续回忆,之前可怕的经历让她有些不虞:“听闻爱德华兄长过世的消息后,特里顿彻底分裂为两派,亲帝国派与反帝国派,我丈夫……国王那一派失势,国王被杀,我在逃亡途中被人口贩子抓住,几经颠簸独自一人来到斐波利。”
“特里顿也政变了?”爱德华去世的消息果然对各地影响深远,海德将这来之不易的消息补充进自己的情报库,“请您节哀,如果您不介意细说,请问您在斐波利待了多久?”
面对俊美青年的温声询问,艾芭神色放松了不少:“没事。我们被囚禁在地牢里,不能通过天色判断,如果他们三餐都按时的话,是五天。”
语毕,她又有些忧虑地绞了绞手指:“我只是待了五天,周围的孩子们就几乎换了一茬。”
“看来斐波利只是契布曼交易的一个中转站,从这个频率来看,他的生意还真不错,”已经了解了大概的沃尔夫满是讥讽,“趁着战争发了笔大财吧。”
越是混乱,这些私底下的动作就越是轻易。
“是的,我被囚禁期间听闻,契布曼的生意遍布全帝国,”艾芭脸上浮现了愤怒和鄙夷,“务必要逮捕并在大众面前审判契布曼和他们那该死的团伙!”
卡普雷可和海德的视线暗中交汇,两人最初的计划就只是解救可能被契布曼囚禁的人,至于契布曼本人,两人只关心他是否得到应有的惩罚。
当然如果这个惩罚能够走正规流程,两人也不会反对。
“将契布曼城主扭送回芙洛拉城倒是有利于彻查他的团伙,但卡普雷可阁下和我还有其他要事,沃尔夫团长需要回领地,艾芭忒洛丝阁下的安危也需要保证,”海德略显为难地说道,“或者通知人将城主接回芙洛拉城?”
话虽如此,契布曼背后牵连甚广,越是耗费时间在斐波利城等待人接应,越容易节外生枝。
几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这城主抓没抓到都是个麻烦。
“啧,要不还是干掉他吧。”卡普雷可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作为一个长期在外远征的人,他的处理手段通常简单粗暴。
“不行!”艾芭和沃尔夫同时喊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艾芭开口道,“即使作恶多端,作为帝国的子民,他的行为也必须经过法律的审判,不可动用私刑。更何况还需要他交代他的共犯。”
卡普雷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不过他并未开口直接反驳艾芭。
海德接过了话茬:“既然决定将他提交审判,现在倒是有足够的人证;至于物证,艾芭忒洛丝阁下(“艾·芭!”)……被关押期间,有听说什么吗?”海德询问道。
“人证的话,我可以和契布曼当面对峙,之后也能回都城出面作证。”艾芭忒洛丝提议道,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物证我倒是……”
闻言海德有些委决不下:“您的证词当然分量十足。但是现在帝国内部也动荡不安,不能确保芙洛拉城是否有人和特里顿私通。更何况您的遭遇有蹊跷,回到芙洛拉城不能保证阁下的安危。最好还是请其他人,并附上物证。”
“……倒也有一定道理,”卡普雷可摸了摸下巴,“芙洛拉城可能也快要乱起来了。”
“事实上,都城已经被攻破过一次。”海德严谨地指出。
近期一直被囚禁在斐波利,消息并没有如此灵通的艾芭沉默了一下,随即拍桌而起:“我不怕危险!我只希望那些人渣能得到应有的教训!”
比起一直温婉和善的样子,她发火的姿态颇有几分爱德华的风范。
十分熟悉这种被训斥感觉的卡普雷可抖了抖,但是还是坚持道:“您还是再考虑一下,毕竟您的安危比一群人渣重要得多。”
“这才是我应该面对的!”艾芭眼神犀利。
眼见要起争执,出乎意料的是,沃尔夫提出了一个可靠的猜想:“物证的话,账本……应该会有吧?”
“虽然对您有些不礼貌,但是这些对于契布曼来说都是生意吧?作为商人,他肯定会保留账本,也是作为对其他大人物的威胁。”有一个善于经商的母亲,沃尔夫对于商人的思维也有一定了解。
“有道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契布曼能笃定会有人来找我们算账,他手上必然有他们的把柄,存在账本的可能性很高。”海德说得有些不情愿,尤其对上了沃尔夫得意的眼神。
卡普雷可问道:“就算存在账本,契布曼会轻易说出账本的情报吗?”
他环顾了一圈,摊手道:“事前声明,我不是很擅长套话。”
“交给我吧,”海德轻声回答,注意到三人的视线都集中于他,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恍惚“恰巧我也有一些额外的疑问希望城主能够解答。”
他脸上犹带着笑意,眼神却不容拒绝:“不过介于问题比较私人,我会找个单独的空间询问。”
见没人开口反对,海德起身,提起契布曼的后领,粗鲁地拖着还在昏睡的城主前往隔壁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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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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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幕 第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