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场
来时孤身一人,归去拖家带口。
这么说并不正确,但是要带着尊贵的皇储回维兹城,尤其这位殿下身怀隐情、十有**是偷摸溜出来的,即使沃尔夫也知道决不能鲁莽。
关键他还不能拒绝。虽然对外黑翼骑士团不能参与继承者的斗争,但是在出发前,威尔确实暗中叮嘱过,如果有皇子殿下找上来,务必保住他的性命,这大概涉及到了团长和爱德华私下的商议,这位故去的皇帝即使久卧病榻,头脑还是保持了敏锐的预见性。
芙洛拉城和维兹城都设置了禁制,限制传送道具。沃尔夫趁攻城骚乱结束的当天清晨早早地将伊夫和迪尔菲涅送出了城,三人几经变装并多次绕行,终于在离都城稍远的偏僻荒地等到了骑着龙赶来接应的骑士。
直到巨龙挥舞着翅膀,安全地降落在维兹城,沃尔夫才彻底放下心来。
黑翼骑士团已经接到消息,知道他们将要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威尔早早就等候在了维兹城的狩猎场。沃尔夫神情复杂地看着和伊夫交流的团长,而威尔也注意到了他远远的注视,隐蔽地冲沃尔夫点头示意。
像是知道沃尔夫这一趟出行颇丰,威尔会尽可能为沃尔夫解答他的疑问。
果不其然,深夜,在沃尔夫的办公室里,沃尔夫看到了迪尔菲涅的身影。
他进来时,迪尔菲涅正在感谢威尔的庇佑,继续待在芙洛拉城,难保有人会对伊夫下手。他的口吻笃定,也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似乎暗中已有针对伊夫的行动在开展。
看到沃尔夫,威尔声音轻快:“不需要多介绍了吧,沃尔夫,你应该也认识迪尔了。”
他坐在办公桌前,迪尔菲涅则靠在沙发上,沃尔夫进去挑了个迪尔菲涅对面的位置坐下。
“嗯,我注意到,沃尔夫团长早已对于我有了一些超乎基础的认识,”迪尔菲涅端起桌面的红茶,不赞同地指出,“威尔团长,在事情确定之前,没有必要向外人灌输不必要的情报。”
沃尔夫眼角一跳。
威尔则豪爽地笑出声:“博古通今、数往知来的‘贤者’迪尔菲涅,这可不算什么‘不必要的情报’,这是实事求是的介绍!”
“安德森殿下的事也只是介绍吗?”迪尔菲涅皱眉看着威尔。
威尔犹在笑着,他看了看沃尔夫,才将视线转移到迪尔菲涅身上,此时的笑容已经多了几分压迫感:“沃尔夫有必要知道。”
迪尔菲涅无惧于那份威慑,毫不动摇地和他对视着:“谨慎行事。”
“这是信任。”威尔一字一句地回答。
看来这次交流开头就不顺,但是不巧沃尔夫有一肚子的疑惑,他并不希望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争夺主动权的交流试探中,因此他不客气地清了清嗓子,吸引到双方的注意力后,才直白地说:“为什么要隐瞒,与安德森殿下有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迪尔菲涅像是被冒犯一般眯起了眼,比起威尔如山一般的沉重威压,他更像是尖利的刀刃,但很快他就收敛了表情,对于救援他们出城的骑士保持了一定程度的礼仪:“并非见不得人,但是需要尽可能慎重。”
迪尔菲涅一再的强调让沃尔夫对接下来的沟通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切的谜团都集中在这位身故的安德森殿下身上。
威尔像是看出了沃尔夫一直强行压抑的疑问,开口道:“沃尔夫,不如你先说说你的调查结果吧,关于首席魔法师的。”
听到这个称呼,迪尔菲涅意味深长地看向两位骑士。
沃尔夫的喉咙动了动,发出一声短促的呼气声,被上司突然点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试图梳理自己的猜测和疑惑,但他本就不擅长这种归纳的事情,只好一股脑儿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去调查了海德队友的亲属,希望调查到一些和北部战争以及海德本人有关的事情。魔法兵实验似乎将他分配到了一支特殊的队伍,队伍中有五位主力,但是只有那支部队指挥官的情报获取不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中观察其余两人的表情,但是迪尔菲涅面无表情地喝着茶,威尔则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他根本看不出什么蹊跷。
沃尔夫咬咬牙:“我认识学生时期的海德,现在他的一些习惯和以前有很大的变化,根据我的调查,这些习惯和他的队友有很大的联系……”
两人依旧倾听他的猜测,并没有打断他。
这种剖析昔日好友的行为让他很有罪恶感,但是怪对方老是藏着掖着,话不说清楚,所以沃尔夫终究还是挺直腰板:“他并不嗜甜,但现在非常喜欢吃甜食,他的队友斯坦因为出身贫民窟,非常喜欢吃甜食;同样的还有他的队友贝特朗喜欢挂蓝色的饰品,他的队友帕特里克是个脸上带笑的人……”
说到关键之处,他深吸一口气:“以及他染了金发。虽然外界都谣传他是为了混入贵族身份才染发,但据我了解,海德从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情,所以我怀疑他的队长是金发,帝国的金发并不稀有,但是……”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队长是安德森殿下,对吗?”
沃尔夫的话语落下,房间内鸦雀无声,只有猎猎风声敲打着窗户。
空气内的凝重有若实质,时间都在这个房间中放慢了流速。
终于,咔嚓一声,瓷器碰撞的声音打断了这份沉默。
迪尔菲涅将茶杯搁置于桌面,他看着眼前年轻的骑士,他的眼睛生机勃勃、充满执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敷衍的类型。他也知道威尔喊他在场,就是将决定权交给了他。
将那份沉重的往事揭开的权利。
捂着的伤口永远无法痊愈。
真是巧合,金色的眼睛,耀眼的颜色与安德森的发色十分相似,也像已故的皇帝爱德华和现在正深陷睡梦中的伊夫一样。
这该被诅咒的,尤格多拉希家族的醒目标志。
“是的,安德森殿下于北部战争阵亡,此前他担任一支特殊小队的指挥官。”迪尔菲涅平静地说道,视线从那似曾相识的金色移开,落入棕红色的茶水中,“你的猜测没错,首席魔法师阁下曾在他麾下战斗。”
那始终梗在心头、名为真相的石头终于落地,并不出乎意料,却依旧激起了惊涛骇浪。
“你们全都……知道吗?”他喘着粗气,喉咙口发出了如同野兽的吠声,视线一一扫过威尔和迪尔菲涅,“你们都知道,却还是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做出这一切?看着他复仇?毁灭?”
“不,我们不知道。”这次是威尔回答了沃尔夫的质疑,“关于北部战争的真相,安德森殿下去世的缘由,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我是在你上次和我报告之后才知道安德森和他有交集。”
“首席魔法师阁下守口如瓶,”沃尔夫唰地看过去,不确定是不是从迪尔菲涅波澜无惊的话语中听出了讽刺,“得知他幸存之后,我曾无数次祈求他告诉我安德森殿下去世的真相。”
“……真相?”
“北部战争一夜之间敌我全军覆没,这怎么可能没有隐情!”迪尔菲涅的语调微微提高,这是他坐在这间办公室里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又涉及到皇储,私通敌国、皇位纷争、邪恶祭祀……我不知道排演过多少猜测,却根本没有能够验证的地方!”
“大概只有首席魔法师,和爱德华知道真相吧……”威尔在一旁补充道。
沃尔夫茫然地甩了甩头,话语进入了他的耳中,却不能被他理解:“爱德华陛下,知道?”
“……北部战争之后,皇后就怀孕了。两年后爱德华陛下彻底叫停了北部战争的调查,之后没多久,海德阁下出现并受封为首席魔法师。”迪尔菲涅已经恢复平静,虽是零星的片段却被他充分解读,“海德阁下虽是由赫隆巴阁下引荐的,但我一直觉得这是他的障眼法,爱德华陛下并不会因为赫隆巴阁下的赞美就盲目提拔陌生人,除非他们之间早有交易。”
是啊,有道理。
但皇子殿下死亡的真相和权力的交易……这是什么必须要被隐瞒的事情吗?是因为他的死,还是因为凶手?
沃尔夫的胃内一阵抽搐。
“我去找过他,无数次。和立场无关,我只是希望得到真相……”迪尔菲涅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说道,“安德森不光是我所侍奉的对象,也是我的挚友,而见到他最后一刻的活人,只有海德阁下一人。”
沃尔夫的目光落到迪尔菲涅空白的表情上,又转向威尔,威尔却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他想起来,威尔曾说过,安德森是爱德华的长子,他刚出生时威尔就抱过他,他应该是看着他长大的……
“团长……”沃尔夫觉得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但他的内心又无比平静,“黑翼骑士团会与首席魔法师为敌吗?”
“如有必要。”好像从未动摇过的男人沉着地看向沃尔夫,眼底有一丝怜悯,“你比我更清楚他的危险性,作为骑士,我们决不容许任何人对帝国造成伤害。”
沃尔夫把脸埋进手中,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
“我不知道海德阁下想做什么,”迪尔菲涅尽力保持着中立的口吻,将自己的猜测说出,“但北部战争的背后绝不简单。芙洛拉城暗流涌动、如履薄冰,他在宫中隐忍多年,却没有寻求任何一方势力的庇护,反而四面树敌,又和各方利益牵扯。沃尔夫阁下,他所图谋的绝对不是一点权力的小事。”
“我观察了他很多年,我完全看不出他的立场,他是要复仇,还是在为凶手做事,他的矛头指向了个人,还是想要颠覆这个国家……我完全不知道他下一步计划什么。请您务必保持谨慎,沃尔夫阁下,‘疯狗’的称呼并非浪得虚名。”迪尔菲涅看向沃尔夫,以一种颇令人信服的语气提醒道。
沃尔夫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桌面毫无意义的花纹,寒意自脚底传来,即使在温暖的室内他也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莫名想到,在北方大地时,海德也是这样冷吗?
随着其他重要将领们陆续赶到芙洛拉城,威廉的继任仪式按照预定进行。
考虑时期特殊,爱德华的葬礼也紧随其后。
他的遗体经过殡葬师的防腐处理后送入棺椁中,在芙洛拉城游行一圈后,遵照这位皇帝生前的愿望,并不埋葬在王室陵寝,而是送往芙洛拉城南部稍远的琵瓦绿洲,那里靠近光明神神庙,却与世隔绝——周围都被荒漠环绕,人迹罕至。
爱德华对于神明并不虔信,可能由于军人出身,他并不像之前一些皇帝迷信,以至帝国对于神明的信仰也趋于自由,普通民众对于神明的狂热早已降温——野心勃勃的爱德华更像是想要取代神明,成为所有人真正的信仰。
至死都梦想着化身为神的凡人帝王。
海德盯着那厚重的棺材板,不以为意。
遗体此刻正停放在芙洛拉城光明教会的礼堂里。
棺木上披着象征帝国的旗帜,红黑底色的旗面上,金线缝制的巨大树木顶着天空、埋根大地,开枝散叶一片繁荣,那象征着万物起源的世界树也是帝国名称的由来,金线在天光映衬下流光溢彩,庄严肃穆。
虽然皇帝对于神明不置可否,但是所有的仪式都仍遵照传统,葬礼的最后由光明教会的教士们为之祷告,再送往陵墓。
这里也是高级将领与他们敬爱的皇帝进行最后告别的地方。
在场的人都曾同皇帝出生入死,却看不出半分往日刚毅勇猛的姿态。他们团团围着棺木,将洁白的花束送入棺中,亲吻着皇帝早已冰冷的面庞,有人在失声痛哭,有人在对天祈祷,断断续续的声音混杂在悠长的乐曲声和祷告声中,竟也透出几分令人颤栗的悲伤。
只有海德格格不入地在人群中沉默着。
其实这本来也不该是他出现的场合。
不知道霍克在想什么,护送棺椁的任务最终交给了他和卡普雷可。
这份推不掉的殊荣使他得以站在这里,目送皇帝最后一面。当将领们告别结束之后,棺材就将被封死,抬上灵柩车,他则和卡普雷可,还有将近一百位骑士的护卫队将自此出发,前往琵瓦绿洲。
告别仪式冗长而繁琐,海德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还有辞别的思念需要倾吐,只得对着棺木上精美的花纹淡淡地出神。
他模糊地回忆起和爱德华初见的场景,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毕竟他是前往暗杀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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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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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二幕 第十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