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影子自黑暗中显现,比影子还要单薄的人突然出现在床头,缓缓抬手。
黑影屏蔽了整个房间,屋内人的垂死挣扎不会被屋外的人察觉分毫,这位伟大的皇帝将悄无声息死于最下作的暗杀。
只是不知为何,本应在昏睡的皇帝却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谁?”皇帝毫无刚刚清醒的困顿,他嘴上发问,同时一把钳制住了袭击者的左手。
虽然出乎意料,但这对他的计划没有分毫影响。
“……我是来杀你的,皇帝。”这是时隔许久,琉塞斯第一次说话,他仿佛忘记了如何使用语言,发音和语调都很奇怪,像是撕裂喉咙般的干涩嗓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着。
“哦?”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嗤笑道。
他完全不像高烧昏迷几天的人,眼神清明,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有力的手掌还牢牢扣住琉塞斯的手,可以直接将暗杀者扭送护卫,甚至直接就地处决。
但那也只是对一般人来说。
琉塞斯站在床边,左手被限制并不影响他,他的右手上凝聚起墨汁般浓稠的光团,那光团像是火焰,又像是流水,仿佛有生命一般涌动着,带着不祥的光芒。
见多识广的皇帝一看就了然:“哈,倒是个稀有的事情,居然是堕落魔法师。”
“……遗言就是这些吗?”琉塞斯冷冷地俯视着他。
“遗言?就凭你是杀不了我的。”皇帝哈哈大笑,“我只会死在一统大陆之后。”
琉塞斯无意去理会将死之人逞强的话语,正准备施法,皇帝抓住他的手却猛地施力。皇帝的握力简直非人类,他只感到腕骨仿佛要被生生捏碎,在他因左手吃痛而分神之际,皇帝一把拖住琉塞斯的手臂,将他狠狠砸向了墙面。
琉塞斯数日未进食,身体还在发飘,这一下又被砸个正着,他惨叫一声,蜷缩在地,胸口传来隐约的痛楚,让他怀疑骨头都断了几根。
狗皇帝不是病了吗?
琉塞斯无声地咒骂着。
短暂的一个交锋,他脑海中已经思索了无数可能:或者是他中埋伏了,但是他单枪匹马的暗杀行动,皇帝怎么都不可能提前得知情报;又或者皇帝本就在装病设局,他只是没赶上正确的时机。
他喘着粗气抬头,皇帝已经坐起身来,病容上还带着潮红,刚才激烈的活动使得他呛咳不停,此刻正轻拍着胸口来平复自己的呼吸。
他居然真的病了!
一个病老头把自己打骨折了!
哪怕神志恍惚如他,都有些难以置信。
皇帝的心思捉摸不定,虽然被人暗杀,他也不急着呼唤护卫,反而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暗杀者。
“既然是要来杀我的,我这个被杀的老头子也该问问理由吧?是什么驱使了一个头脑不清醒的堕落魔法师来杀我?报仇?篡夺王位?总不会是为了区区悬赏金吧?多少钱能买下尤格多拉希帝国皇帝的头颅?”皇帝虽然语气轻松,却并未掩饰眼底的轻蔑。
本该是目标示弱的时刻,但是此时目标游刃有余地坐着,暗杀者却被打得匍匐在地,显得近乎可笑的讽刺。
琉塞斯趴在地面听着,指尖不自觉用力,指甲在地砖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暗元素如潮水一瞬间侵蚀了身体,暗魔法在身上形成恍若实质的黑影,漆黑的影子张牙舞爪,仿佛延展开的四肢在空气中蠕动,他居于这怪异的漩涡中心,仰着头死命瞪着皇帝,几乎是字字泣血般说道:“你、还、记、得、安、德、森、吗?”
皇帝嘲弄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发现被暗杀的时候他没有慌,暗魔法暴起的瞬间他没有变脸,但在听到安德森的那一刻,他却怔愣了。
黑暗的魔力在沸腾、在欢呼、也在失控,黑暗不受控制地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皇帝所在的位置,琉塞斯仿佛能听到地面被腐蚀的滋滋声,那是暗元素与生俱来的侵蚀性质。
“你的儿子!别说你忘记了!”海德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魔力随着他的怒火像海浪一样涌向床上的人。
就在暗色浪潮即将接触到老皇帝的那一刻,他看到皇帝一脸恍然大悟:“啊,你是他们小队的那个魔法师,琉塞斯。”
海浪停滞了。
黑暗停止了翻腾,凝固在原地,连同危险的气息一起瞬间分崩离析。
琉塞斯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的愤怒还未收敛,混杂着茫然,在他的脸上形成一个极度扭曲的表情。
他曾下定决心,无论皇帝求饶还是卖惨,他都将毫不留情地挥下屠刀,但唯独没有料想过这个反应。
他内心的决意、挣扎,连同他好不容易修筑起的,自我封闭的高墙都被这意料之外的回应粉碎,已故之人的名字勉强唤回了他残存的理智。他的心就像随潮涨潮落的蒲草,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就先于内心发出了疑问:“为什么,会知道,我?”
没有人该知道他的,就像他的队友,就像他们整个小队。
当他从帝国资料库的档案中翻出记录时,颤抖的手甚至无法抓住那本册子:冰冷简单的数字在堆叠,比起人命的数量更花心思在金额的描述,浸透在北方大地的血却连一行字都凑不满,徘徊在北地的幽灵甚至不配拥有一方憩息的坟茔。
更令人怒不可遏的是关于他们几个的事,记录被篡改,存在被抹杀,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在北部战场。
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不过是权贵手中的一串数字。
但这个最不该知道的人,却脱口而出了,他以为已经不会再有人呼喊的名字。
“安德森告诉我的,我们是父子,平时交流这些不是很正常的吗?”皇帝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话语间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不可能!”琉塞斯本能地反驳。
“什么不可能,少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指点点。”皇帝不满道,“你能找到我,想必已经查出了不少事情吧。来杀我,是因为你觉得是我下令屠杀你们的吗?”
“……你现在想脱罪吗?”琉塞斯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最基本的逻辑你都忽视了。发动屠杀的是温特人,最终爆发的是魔法诅咒,温特人能潜入是因为有人叛国卖了情报。这是我的帝国,我为什么要卖国?更毋论我何德何能去刻意引发魔法诅咒?”皇帝一边解释一边连连摇头,仿佛被他的声讨给蠢到了。他的脾气也因为疾病而好了不少,换做几年前,这种蠢货是要被他直接提刀砍了的。
“……你的目的不就是杀死安德森吗?”
“卖了我的国家去杀我的儿子?我是个脑残吗?”皇帝怒极反笑,都有些被他的问话逗乐了。
“……那为什么队长会在我们小队却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官方记录都没有队长的名字?整个北部部队都是你们贵族大人为了赚钱的弃子吧,难道不是你故意送他去死的吗?”海德的冲动逐渐让位于天生的冷静,他不带感情地望着他。
不然怎么解释,身为皇储的安德森却被掩盖了一切记录,连带着他们几人的功绩战果都被扭曲甚至抹消,仿佛从头到尾就没有这位皇子殿下的存在。
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除了眼前的皇帝别无他人。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做父母的哪会不听孩子的愿望。”皇帝又是骄傲又是失落地叹了口气,“他在想啥么,无非就是想了解最艰苦的民众,不追求荣誉,而是默默为帝国的安宁贡献一份力……这种根本无所谓的东西吧。”
琉塞斯哑口无言,因为这确实符合安德森的为人。
但这并不能说服他。
皇帝的话语似乎唤醒了琉塞斯早已僵硬的脑袋,他开始费力思考,试图挖掘深埋在脑海中的痛苦记忆,被迫重温那些记忆让他再次闻到了那挥之不去的血腥,他露出重伤般的困兽表情。
“他……他……”琉塞斯一把抓住头发,神色狰狞,嘶哑的声音带着哽咽,说出了最开始他怀疑皇帝的原因,“他死前曾叫出一个名字……洁丝敏……”
“他说……‘洁丝敏,是你吗……’”
“皇后……吗?”皇帝沉吟道,“我确实怀疑过。”
“你的儿子死了,你就只是、怀疑?”琉塞斯猛地抬头死死看着皇帝,眼睛充血,恨不得随时上去撕咬他的喉咙。
“难道我还要杀了皇后吗?”皇帝轻描淡写道,“皇后不久前生下了皇子,那可能是我的继承人。”
“混蛋!就为了一个儿子你就决定牺牲另一个儿子吗?”
“牺牲?安德森已经死了,当然是活人更重要。”
“我果然应该杀了你!”
“请自便。”皇帝无所谓地一摊手,“我死之后,两个皇子都还年幼,我弟弟又不能服众,帝国的继承冲突只怕要引起战火连天。”
“你在威胁我吗?无所谓!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干!我已经杀光温特族了,我还怕什么!”琉塞斯疯狂地咆哮着,空荡荡的右眼眶中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我本来就是个死人了,托你们这些人的福,死再多人又怎么样!”
“你、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把人命当作消耗品,高高在上地以我们的苦难作乐!你们是同罪的!把我们推上战场牺牲的人也好,对我们的遭遇袖手旁观的人也好,这个恶心的国家就应该毁灭!”
一长串的指责耗尽了琉塞斯的力气,他咽回了喉咙口泛起的血腥。
他的耳旁嗡嗡作响,如同沉闷的雷声,如同滴落的雨水,如同他两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花了一会才意识到,是血液在轰炸着耳膜。
身体这极具生命力的表现让他由衷地作呕。
“那你能下手吗?对我,对这个国家?”皇帝仿佛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哪怕生命受到威胁,在这个房间内他才是真正发号施令的那个,“让无数人遭遇和你一样的痛苦?”
“不要小看我!!”一直横亘在心的恨意彻底吞噬了他。
魔法暴动,魔力流转,黑影顺着地面爬上屋顶,铺天盖地吞没了整个房间,但如何挣扎,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靠近床上的目标。
皇帝面色不改,似乎早已预料到一切。
两人对峙着,任凭黑暗的浪潮在两人周围无声地翻涌着。
须臾,琉塞斯突然泄气,暗魔法也在同一时刻崩塌。
他趴倒在原地,呵呵地笑着,那笑声浑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更像是濒死的野兽压迫喉咙挤出的扭曲尖叫。
“……算了,不是你,别人也行,皇后也行,那些贵族大人也行……”他起身,颓然跪坐在地上,口中犹在呓语,“杀了你们还不够,完全不够,你们毁掉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也要毁掉你们心爱的东西,财产、领地、家人、地位、权力……”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所有人最想要的东西,”琉塞斯呆呆地看向皇帝,皇帝带着了然的微笑说道,“这个帝国。”
“……帝、国?”
“嗯,皇后害死安德森无非是想她生的孩子成为继承人,贵族们合谋无非想要这个帝国的权力,而我,我将征伐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希望帝国的版图又一步壮大!”
“我们所有人最重视的,就是这个帝国!”说着说着,皇帝的眼神放光,他虔诚的表情看上去比琉塞斯还要疯狂。
琉塞斯不可思议地、像是看着怪物一般看着这个一手创造出不朽帝国的男人:“……你是在怂恿我政变吗,皇帝?”
“随便你,我还活着你便无法撼动这个国家,而我死后,任凭洪水滔天*,哈哈哈哈!”皇帝豪放地笑着,讲出的豪言恐怕会令所有帝国人信仰崩塌。
“即使我会毁掉这个帝国,瓦解它,粉碎它,或者让它易主,即使你一手缔造的奇迹将被摧毁殆尽,即使如此你都无所谓吗,皇帝?”琉塞斯冷冷地问道。
“随意。”皇帝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琉塞斯细细地打量着皇帝——多么冷漠又无动于衷的高傲——倦怠的笑意喷薄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神经质地笑着,止不住地笑着,就像坏掉的人偶一样,只能发出那样苍白空洞、毫无意义的笑声:“你想要赎罪还是真的无所谓我都不在乎,居然放话将那么昂贵的东西随我处置,那就不要怪我,哈哈哈哈。”
很久没有做过如此激烈的行为,他笑得眼角都泛起湿意,那些早已从他身上抽离的生命力也仿佛一点点塞回了这具空壳。
琉塞斯踉跄起身,胸口还有刺痛,他却全然无视。
他寥落地转身踏入身后升起的黑影:“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皇帝。”
“等等,”皇帝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他用疲惫的声音说道,“安德森还有个同胞弟弟。”
“……”琉塞斯停顿了一下,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里。
卡普雷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轮到他上前献花了。
他缓步上前,洁白的花朵被轻轻放置在皇帝的脸侧,海德恍惚中才发现,爱德华的面容比起他们初见时已瘦削了许多,即使经过妆点依旧难掩缠绵病榻带来的枯槁,他不再能发出声如洪钟的命令,孔武有力的双手也不能再掀翻袭击者,他将不再能亲眼见证曾终日描绘的梦想。
这就是死亡,海德并不陌生。
只是这个世界上记得安德森的人又将少了一位。
天光自穹顶洒落,神圣的光晕笼罩在两人周身,角落里的恸哭声如同此起彼伏的挽歌,在荣光投射不到的罅隙里,阴影窥伺着。
海德低下头,看着皇帝如同沉睡一般的遗容。他再也无法得知,当初皇帝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给了他这一个承诺,伟大的皇帝是否早已预想到接下来即将发展的事情,他是否在初见时就看出了,琉塞斯那颗迟迟无法抉择的徘徊之心。
究竟该为了谁的愿望而坚持下去呢?
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海德展开恶意的笑容。
——按照约定,接下来就随我了。
如同叹息一样的轻声话语留在皇帝的遗体旁,而他义无反顾地转身,走下台阶,走向黑暗和混乱。
感谢您的阅览。
*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路易十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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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二幕 第十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