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场
沃尔夫把海德带到广场边缘的塔楼。
他草草包扎了一下海德右腹的伤口后,就守在海德身边,看着他冷不丁地放几箭支援一下下方的部队。一旦有不长眼的敌人摸上来,骑士大人就负责动动脚,把人从高楼踹下去。
这工作很没技术含量,沃尔夫踹得有些麻木。
“啥时候能结束?”沃尔夫打了个哈欠,席地而坐。
毕竟他不能在明面上加入战局,虽然体内的好战因子因着战火的气息而一直在叫嚣。
海德从怀中掏出通讯道具,没有任何新消息,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只能秉持乐观的想象:“数量差太大,等俘虏辎重部队的消息吧。”
“指挥官死了,家当被偷了,家人被俘了,那就只有投降了。”沃尔夫点点头,他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注视着海德,而魔法师正背靠着墙,漫不经心地观望着下方的战局。
是个好时机。
沃尔夫张了张嘴,他很想问些事情来证实自己的猜测,但是两人之间的氛围难得如此平和,他不是很想打破这一刻的宁静,同样的,他也不是很想当着海德的面深挖他的伤口。
原来自诩勇敢的骑士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勇气。
沃尔夫自嘲地想到。
“有问题就说吧。”海德突然开口,沃尔夫抬眼,对方的视线还眺望着远处,好像刚才那句体贴的话是沃尔夫的幻听。
“……我怕被团长打死前先被你暗杀了。”沃尔夫的语气诚恳。
“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会恩将仇报的。再说,吞吞吐吐的也不像你。”海德抬弓,魔法箭矢架上弓弦。
沃尔夫的问题堆积如山。
北部战争发生了什么、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的队长是谁、你怎么会成为堕落魔法师的、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问出的却是:“魔法是靠情绪增幅的,暗魔法也是吗?”
话一出口,他就懊恼地咋舌,余光瞥到海德的手似乎一顿,箭矢脱手飞出。
魔法师轻轻皱眉,看来刚才那支箭射偏了。
海德转过头来,神情古怪地看向他。
沃尔夫猜自己的表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尴尬,同时又无比痛恨自己的没出息。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和读书时候一样没长进,每每想要搭话的时候,还是以魔法理论为借口。
“暗魔法情况特殊,只能从负面的情感中汲取养分。”好在,海德就像学生时代一样,即使不解沃尔夫的问题缘由,依旧耐心地解答,“悲伤、愤怒、后悔……仇恨,这些负面的情感。”
“负面……吗?”
“嗯。”
“那你在恨着什么?”百般无奈漫上心头,话语自然而然地从沃尔夫的唇间吐露,“贵族?皇帝?这个国家?”
海德微微侧头,他的眼睛被模糊的阴影覆盖,只有下半张脸暴露在沃尔夫的视线下,露出一个寂寞又嘲弄的笑容。
话题戛然而止,不再有回应。
塔楼下的广场传来狂热的呼喊,闪烁的星光逐渐黯淡,寥廓的天际似有微光透出。
“……结束了。”海德轻声的话语如同叹息。
他早已累得抬不起手指,战局终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此时此刻全然顾不得形象,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根本不想理会一旁沃尔夫大惊小怪的嚷嚷,海德自然而然地往后一倒,靠上了沃尔夫的后背。
再没有客套疏离的礼节和克制敷衍的微笑,蓝色的魔石已经耗尽,灰白的长发还没有被金色掩饰。
之前积蓄的种种演变为打开往昔的敲门砖,那些微淡薄的真实从伪装和隐瞒中泄露。
暖意隔着衣服传递到后背,海德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脑袋后仰,枕到了沃尔夫的肩上。
他是自在了,沃尔夫却被吓到了。
“……海德?”沃尔夫压低的声音轻得有些发颤,像是唯恐惊扰到一只停在肩上的蝴蝶。
“闭嘴,让我休息一下。”海德含糊地说道,但因为疲惫导致声音黏糊而轻微,比起呵斥,更像是在撒娇。
沃尔夫郁闷地抓了抓头发,身体却一动不敢动。
背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靠在背上的身体有规律地起伏着。
灰白的长发如同上好的丝绸,慢慢地从肩上一丝丝滑落。
沃尔夫抱住膝盖,支着脑袋傻傻地看向上方的天空,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他的心脏简直要跳出喉咙口了,四肢更是完全不听使唤。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撵起一缕垂到眼皮子底下的头发磨蹭着,就像犬类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头发捧在鼻间闻了闻。
晨曦驱散了深沉的黑夜,时间带走了漫长的昏暗。
天亮了。
海德只靠着沃尔夫的背小憩了片刻,大脑就自觉唤醒了他。
没有办法,他目前横竖都是芙洛拉城的总指挥官,且不论战败,胜利之后自然有数不清的事情需要决断。
好在这短暂的休息已经足够让海德回复精神。
但沃尔夫拉着海德看了半天,确保此人脸色恢复了点血色,四肢也有力气,右腹的伤口没有裂开。
“你是老妈子吗?”海德不耐烦地推开沃尔夫握住他双肩的手。
“你手好冰!”沃尔夫大声控诉,在海德冰冷的视线下缩了缩脖子,又围着海德转了几圈,“你真的没事吗?你现在又不会治疗魔法,你真的不会走到一半昏倒吗?”
海德被他转得头晕。
他搞不懂,此人在上次见面还一副双方分道扬镳、你死我活的样子,怎么一晚上过去又开始婆婆妈妈的,谈恋爱的小姑娘都没有他善变。
海德刚准备开口阴阳怪气一番,又被沃尔夫捧到他鼻子底下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什么?”
“嗯?你不是魔法师吗?魔石你都不认识?”沃尔夫晃了晃晶莹剔透的魔石。
“我知道这是魔石,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送你了。”
“哈?”海德的疑惑脱口而出,语毕,他轻啧一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出这么愚蠢的反应了。
沃尔夫还在那边耐心地解释:“你现在手上没有魔石了吧?你身上的魔法阵没有魔石怎么启动?没有魔法阵你怎么自保?总不能暴露你是堕落魔法师吧。”
你为什么要送我魔石?你为什么要在意我有没有暴露?你为什么要关心我?我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的质问被海德吞咽下去,他只是假笑着回答:“……不需要。”
然后沃尔夫简单粗暴地掀开他的衣领,将那块魔石丢进了他衣服里。
海德不礼貌地问候了一句,魔石卡在尴尬的位置,他很没风度地在那边跳脚,试图抖落这块魔石,耳边还传来沃尔夫失礼的狂笑。
等拿到这块石头就把它扔出去。
海德内心狂骂,但是熟悉魔石品质的他又知道这块魔石绝对是珍品,他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决定把魔石塞进那张现在还在大笑的嘴里。
“算我拜托你了,我不想我人都走了还要赶回来给你收尸。”沃尔夫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赶在被魔石噎死之前开口。
海德听出了沃尔夫隐晦的关心,他握着魔石的手一顿。
“我不能久留,本来就是请假出来的,得赶紧回去。”沃尔夫看天看地,就是没有看向海德,“石头你就收下吧,我也没用。”
“哦……这块石头很贵的,以你做骑士的薪水来说,是不是要倾家荡产了。”海德同样顾左右而言他。
沃尔夫被噎了一句,没好气地说道:“我就当你在说谢谢了,不客气。”
海德没有回答,他习惯性地轻笑了一声。
沃尔夫朝海德挥了挥手,眼底的金色比融化的金子还要纯正,焕发出夺目的光辉:“再见,海德。”
语毕,他从塔楼的窗口跳出,身手矫健地攀爬到不远处的屋顶,隐蔽地跳下巷道,几下就看不见人影了。
海德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塔楼,沃尔夫的尾音还残留着,温暖的阳光却突然从身上抽离似的,他自顾自抱住双臂,轻轻地向着无人的空间回应一句:“再见,沃尔夫。”
芙洛拉城守住的战报飞快传开,此前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好像被冷水浇头,又安静下来。击败普鲁托的事实过于富有冲击力,连埋头于镇压叛乱的霍克都在百忙之中给海德留言夸赞了他。
可惜夸奖也不能当饭吃,海德正忙着处理普鲁托手下的降兵。
部队中的大部分人在清晨趁乱逃走了,但彼时芙洛拉城已经没有追击的气力,只能任其出逃,剩余小部分愿意归降的人则由西格尼主持,重新划归入城内的部队。
战后城市的重建,以及原定搁置的一系列任务,让海德忙得团团转,尤其两位本应主持大局的人,一位还在遥远的东部平叛,一位则在雷奈城和奥利弗对峙,让海德严重怀疑他们是不是为了逃避繁琐的案头工作才选择出征的。
万幸的是,列昂的首批援军在三天后终于到达了芙洛拉城,城内形同虚设的守卫终于不用让海德再提心吊胆。
待到各项事情终于步入正轨,海德才抽空为普鲁托安排了一场颇为正式的葬礼,这使得众多将领面对海德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即使“守护者”掀起兵变、转头率兵攻打都城、杀害了许多曾经的同侪,对于城内的多数将领而言,海德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平民魔法师才是真正的异类。
葬礼事宜还是细心的斯派洛提醒的,海德十分爽快地同意了,毕竟他本身也与这位传奇没有什么私仇,不过是双方一时立场对立罢了。
被海德“友好收归”的魔法师喀米利则苦哈哈地在皇家魔法研究所打工,拿着只有原先零头的薪水,每天和海德比拼工作时长。喀米利的工作能力对于海德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他毫不犹豫将许多魔法相关的事务推给他,当然也时不时给个甜头,丢了几个自行研发的魔法阵给这位内心深处尚残存一颗学者心的魔法师解解馋。
战后清点的时候,海德发现伊夫已经失去了踪迹,他将这个消息按下不发,连皇后都未曾汇报。这么做当然并不能隐瞒很久,但毕竟事关重大,最好等霍克他们回来再行决断。
就这么忙忙碌碌了约半个月有余,霍克那边终于传来好消息:东部叛乱已被镇压,他将不日回城。
海德将手中快写断的羽毛笔一甩,发出了解脱的欢呼。
“您的表现出乎我意料。” 浏览完城内各项事宜的进度梳理,严苛如霍克,也不吝于赞美。
快马加鞭回城之后,尚来不及喘口气,这位芙洛拉城真正的管理者就先和盟友交流起近期的情报。
海德顶着浓浓的黑眼圈疲惫地笑了笑,仿佛无声的控诉。
也许是海德近期的表现,霍克开始像对待真正的盟友一样,交代了一下东部的进展:“欧斯滕的叛乱全部镇压,主谋伏诛,其余人在羁押回城途中,等候议事会发落。”
按照帝国将领的行事风格,这些胆敢反叛帝国的逆贼本应一个不留,不过现在毕竟是议事会共治时期,重要事宜照理需要议事讨论后交由威廉殿下最终定夺。
而霍克恰好是一位照章行事、恪守规则的死板之人。
“议事会……赫隆巴阁下还在雷奈城,卡普雷可阁下离南部海岸还有至少三天以上的路途……”海德回忆片刻,无奈地摇头。
“普鲁托阁下的事情对于奥利弗阁下是沉重的一击,”说到这里,霍克的神情舒缓了不少,看着海德的眼神充满了欣赏,“我猜他未必会固守雷奈城。”
由于之前的求援,列昂的部队从预定的雷奈城转道支援芙洛拉城,赫隆巴的围城部队一时半会得不到扩充。不过雷奈城并非寸土必争的要地,失去了普鲁托,奥利弗未必会死守,反而撤退回熟悉的领地更加明智。
奥利弗这边的危机一时解除,芙洛拉城内就可以按照预定举行威廉的继任仪式,以及爱德华的国葬仪式,比起一时翻不起水花的奥利弗,这些形式感颇重的仪式才是之后帝国能平稳运行的关键。
感谢您的阅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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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幕 第十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