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场
普鲁托夸张的笑声暴露了他的位置,使得他在嘈杂的夜色里也显而易见。
他和打头阵的步兵卫队竟然追上了行动迅捷的骑兵,即使奋战到深夜,这些精英依旧士气不减,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一次次冲击,密集紧固的长矛组成铜墙铁壁,步步逼退着诱导部队。
普鲁托冲在最前,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挥向落后的战马马腿,即将沐浴的鲜血使得他愈发亢奋。
嗖——
他敏锐地感觉到杀机,灵活地闪避,一旁的士兵们慢了一步,却也立即举高手中的盾牌。
一波箭雨自高处倾泻而下。
借着弓箭的掩护,诱导部队迅速撤退,沿着广场四通八达的出口散开,按照计划封堵住通向广场的各条道路。
自此,针对普鲁托的围剿开始了。
他和他的部下被困于中心广场,四周的支援被西格尼的部队暂时挡住,人数一时趋于劣势,而按照计划,海德和他的部队需要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些人剿灭。
海德和佣兵部队自遮挡后现身,意识到不对的普鲁托迅速下令,纪律严明的士兵们立即调整阵型,和第一波冲上来的佣兵厮杀起来。
佣兵们装备落后,但是骁勇善战,海德承诺了他们大量的好处,他们渴望通过这一次的厮杀换来半生的吃喝不愁。
但是普鲁托的部队也并非花架子。
前排重装步兵的盾牌环环相扣,阵型紧密如同凝固的冰块,抵御着大量佣兵前赴后继的冲撞。从盾牌的缝隙中,长矛和长剑齐齐刺出,准确命中佣兵们缺乏防护的腿脚。他们连续发出一轮轮整齐的攻击,即使佣兵数量占优,却也被节节逼退。
普鲁托肆意地大笑起来,他站在阵前,一把脱下自己的头盔丢开,满怀自信地叫嚣着:“我是帝国‘守护者’普鲁托,你们还不速速投降。”
他深信“守护者”的威名足以吸引一波意志不坚定的士兵临阵倒戈。
可惜他失策了,他的敌人宁可放弃帝国强悍的士兵,任用毫无忠诚的雇佣兵为主力,也要防止他的士兵们阵前投敌。
佣兵部队恍若未闻,接连不断的攻击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普鲁托狼狈地挡下朝他头顶挥砍的长剑,愤愤地叫骂着,他冲动地指挥部队加快向前,势必碾压所有眼前的敌人。
找到了!
感谢普鲁托的盲目自大。
一直在暗中窥伺时机的海德立即下令,他带领少数部队策马冲锋,箭雨从天而降,点点寒光配合着瞄准了普鲁托部队的后方,冲在最前的普鲁托几人和后方的部队被迫短暂脱节。
毫不顾忌敌我不分的箭矢,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在经历足够的冲刺后,终于瞄准一点,冲散了普鲁托队伍的阵型。
普鲁托的部队被分割开了!
广场上烟尘四起,兵刃交接,街道支离破碎,每个人都忘情地厮杀着。
普鲁托此时正好落单,海德立即调转马匹冲向他的位置,长矛居高临下地戳刺,但是被身手矫健的战士敏捷地躲过,反而被他看准时机砍中了马腹。
战马吃痛,抬起前腿嘶鸣,长矛脱手,海德也身形不稳,直接被一下子甩下马匹。
他狠狠摔在地面,强忍着痛楚就地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马蹄的践踏,内心半是抱怨半是惆怅。
他确实不擅长骑马,也不擅长使用长矛,可惜曾经护卫着他在前方冲刺的人早已不在,魔法师也只能笨拙地冲上前线厮杀。
身后的部下上前驰援,挡下了普鲁托的攻击,普鲁托见势不妙,后退着想要和自己的部队会和。海德立即翻身跳起,借助风魔法的加速,抄起地上的长剑砍向普鲁托毫无防备的脑袋。
感谢他脱去头盔,有了这么明显的目标!
嘣——
海德的剑被挡下,他连连后退几步,手被反作用力震得发颤,他不得不捏紧长剑防止兵器脱手。
哐——
这次是普鲁托的长剑被海德的防护魔法挡住。
两位指挥官在纷乱的战场上首次面对面。
普鲁托一脸的恍然大悟:“是你!原来是你!”
他想起之前城墙上的对峙,那精准拿捏部队心理的喊话,信使口中那封文绉绉的传信,突然意识到,这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魔法师,才是目前芙洛拉城的总指挥。
他自嘲地笑出声来,但是很快眼睛发亮,他看出了海德力量偏弱,不擅长近战,在这一对一的厮杀中,是他占优。
领悟到这一关键,普鲁托停止撤退,反而放声大叫着让他的部下朝他这边会和,手中的长剑不停,朝着海德连续不断地挥砍。
兵器与防护魔法相撞,海德支着剑一点点后退,口中压抑不住大声喘气。
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大概是刚才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肋骨;他的眼前也有点昏暗,长时间紧绷神经指挥,即使他也挡不住倦意上涌;防护魔法在摇晃,肉眼可见地出现了裂纹,而他的魔石库存都给了喀米利,现在维持防护魔法的是他手中最后一枚魔石。
一切都糟糕到了极点。
比起身体的疲惫,海德的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可笑的是,无论乐意与否,他是熟悉战场的。
他熟悉战场空气中的尘埃和铁锈味,他熟悉耳畔接连的呐喊和惨叫,他熟悉眼前盔甲的反光和血液的猩红。
一切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唯一不同的是,他一直在后退,可他的背后,却再也没有那些支撑他的人了。
普鲁托的部下和他的部下厮杀在一起,两人在战场中心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封闭的一对一空间。随着海德力不从心的表现,普鲁托越战越勇,他击打在防护魔法上的剑击愈发加重,裂痕已经遍布了脆弱的罩子。
海德感受到体内魔核的跳动,暗魔法在跃跃欲试,他冷酷地压抑住魔法的暴动,血腥气涌上喉咙口,他轻咳一声,侧头吐出血沫。
同一时刻,防护魔法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普鲁托成功了!
他狂妄地大笑,长剑重重砍向魔法师脆弱的脖子,他期待这颗头颅落地,指挥官倒下,芙洛拉城沦陷,胜利将载入历史的言语。
而成就这无上荣光的人则会是他!
海德放缓了呼吸,他勉强抬眼,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仿佛成了慢动作。
普鲁托胜利在握的笑容,因大意而破绽百出的动作,锋利的长剑直直袭来,周围的士兵犹沉浸于交战……
他甚至还有时间分神……
——就算你很强啦,至少学几招,就近打人不吃亏的!
——我们确实会保护你,但你也必须有自卫的能力。
——好逊!
——冷静下来,瞄准对方的破绽,琉塞斯。
话语在耳边响起,他恍惚如身处一场梦中。
啊,原来他不是冷静,他只是在遵循潜意识,那些曾深深铭刻在他身体上的痕迹。
海德吐出一口气,小幅度避开普鲁托大开大合的剑势,右手抬起,精疲力竭使得他的剑没法举得太高,不过不要紧,长剑幸运地从盔甲的缝隙刺中普鲁托的大腿。
伤口的位置巧妙,普鲁托吃痛倒地,怎么也无法再站起。
海德没有犹豫,跌跌撞撞地上前补刀,被普鲁托慌乱中一剑砍中了侧腹!
霎时,血流如注。
普鲁托短暂地松了口气,但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海德好像不知疼痛一般,高高举起剑,普鲁托恐惧的脸在他的眼中扭曲,而他手起刀落,无情利落地砍下了普鲁托的头颅。
这位活着的传奇因为他的大意轻敌,成为了这场戏剧性的攻伐战中第一位丢了性命的高级将领。
直至敌将的身首分离,海德才回过神来。
他脱力一般,扑通一声地跪倒在地,长剑插入地面,支撑着他全部的体重。
他勉强抬手捂住侧腹,伤口不致命,但比他想象得要深,温热的液体很快濡湿了他的手。
周围传来战马的嘶鸣,他喘着粗气,抬头看到中心广场通往周围的数条道路上,骑兵在向广场中心靠拢,普鲁托手下大量的援军正陆续将西格尼的部队击退。
赶上了!
“海德阁下,你没事吗?”西格尼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海德侧过头,西格尼显然也注意到了普鲁托的尸体,他脸上的担忧还未褪去,混杂上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形成了一个特别滑稽的表情。
可惜现在没有取笑人家的力气。
海德晃了晃头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一把抓起普鲁托死不瞑目的头颅,示意西格尼拉他上马。在战马上,他高举普鲁托的首级,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普鲁托已死,叛军们还不投降!”
喊叫声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他咳了几声,干涸的喉咙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渴望着水的滋润。在他身后的西格尼帮他托起了普鲁托的首级,大声重复着他的话语。
先是附近的人,无论敌我,听到喊话都难以置信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齐齐抬头看向海德和西格尼,视线来回在魔法师的脸和“守护者”的头颅上移动,当大脑终于消化了这一情报时,普鲁托的部下极大程度地动摇着,而友军则放声欢呼、士气大振。
恐慌和喜悦伴随着普鲁托被诛的消息传开,如同浪潮席卷了整个中心广场。
“西格尼阁下……情势没有……好转……”海德的视线早已模糊,但他仍注意到,普鲁托强大的部队并没有散去,他们占据着人数的优势,却并没有慌乱,仍保持着阵型在和芙洛拉城的士兵们交战,如同指挥官仍旧在世一般,“光是,普鲁托阁下的死讯……还不够……”
他痛恨自己冷静的大脑还在明晰地进行思考,恨不得不管不顾地昏过去。
“现场的指挥交给您……去联系雨果阁下……辎重部队……”海德断断续续地下达指令,万幸西格尼已经理解了他的想法,不光在用通讯道具留言,还同步命令部下快马加鞭和城外的雨果联系。
敌军已经遭受了指挥官被诛的噩耗,不得不钦佩他们仍有余力作战,但是此时只要再给予一个沉重的打击,即使是最精锐的部队也不得不投降。
海德要雨果缴获普鲁托部队后方的辎重车马和他们的亲属。如果雨果已经先一步采取行动,那么他们要将这个消息也尽快传播到敌军中。
“海德阁下,您需要疗伤!”吩咐完部下,西格尼担忧地支撑着海德的后背,年轻的魔法师坐在战马上摇摇欲坠。失血过多使得他的状态很不好,灰尘和血迹也掩饰不了没有血色的脸,呼吸声短促而不稳,右腹伤口的血液不断渗透到衣服上,却没有采取任何止血的措施。
“不,您在这里,把我放下……”海德说道,“现在需要您指挥部队乘胜追击,而我,只是个累赘……”
他的声音很轻,却坚定无比。
西格尼熟悉这种神情,这位奄奄一息的青年仍旧在以指挥官的身份下达命令。
“至少把您送到安全的地方……”
西格尼的话语被海德挥手制止了,他用眼神示意西格尼将他放下马,眼见西格尼还在瞻前顾后,他不得不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没事,我是个魔法师,这点小伤一会就能治好……”
不知道是他佯装轻松的笑容,还是他的话语说服了西格尼,这位将领迟疑片刻,看了一眼中心广场的战况,最终小心翼翼地将海德放下了马。
“您真的没问题吗?”西格尼最后确认了一遍。
海德点头答应:“自保没有问题。”
西格尼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会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语毕,他一甩缰绳,战马冲入战场,转眼间就被混乱的战场所吞噬。
待到看不见西格尼的身影,海德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他无力地垂下头,将长剑当作拐杖杵在地上,勉强保持着站姿。
不可以在战场中央,至少要找个隐蔽的角落……
不,至少要先止血……
他的大脑在向身体下达求生的指令,但是他沉重的四肢却根本无法执行,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无论如何不能停在这里……
他还有事情要做……
他还没有完成……
残存的那点想法催动了他的手脚,他舔了舔嘴唇,像是被操控的木偶,终于在名为执念的细线操纵下,僵硬地开始活动。
但他也没有足够幸运到能在战场上被人忽略。
普鲁托的士兵注意到了落单的海德,长矛朝他刺来,他捏紧了剑,却根本没有抬起胳膊的力气。
要用暗魔法吗?
如果在战场中心动用了暗魔法,那堕落魔法师的事情将无法隐瞒……
矛尖的金属光芒晃晕了他的眼,破空而来的利器离他的心脏只有一指的距离。
海德下定决心,黑雾悄悄在他身上蔓延,意图先一步将威胁他的武器腐蚀。
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揽过他的肩膀。
抓着他肩膀的手用力得让人发痛,掌心的温度温暖得几乎灼伤人,他毫无防备的后背似乎贴上了来人的胸膛,明明是那么有侵略感的姿势,头脑的警告却瞬间屈从于身体的本能,放任自己不采取任何反抗的举动。
这时海德才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冰冷的铁锈、腥咸的汗水、潮湿的夜露,以及,仿佛阳光曝晒后温暖的气味。
他的心突然就安静下来。
在这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在身受重伤无法自保的时刻,他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暗魔法的黑雾悄然散去。
长剑架开了直捣心脏的长矛。
下一秒,海德被来人一把甩到地上,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撞击使得他呛咳不止,海德抬眼,正巧看到沃尔夫一剑砍伤了袭击者。
“呦,一会不见,你很狼狈啊,海德。”高大的骑士解决完敌人才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理智回笼。
很好,被气得身体都有力气了。
海德拍了拍胸口顺气,不是很想搭理这幼稚的挑衅。
但是他很快脸色一变,来不及起身,他仰头看着沃尔夫,气急败坏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安妮小姐呢?”
“冷静……我草不要把我裤子揪下来!”沃尔夫弯腰一把抓住了海德的手腕,“安全得很,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你不是安排了部下疏散居民避难吗?”
“斯派洛?”海德模糊想起来,很早之前就给副官下达过指令。
“我也不知道叫啥名,挺严肃老实的人,”沃尔夫甩开海德的手,没好气地拉了拉裤子,回答道,“我们在去往避难所的路上遇到了你的副官,他带着部队,说会把一般人引导到避难所的,我确认他身份没问题就把安妮小姐和其他人都交给他了。”
当然身份是迪尔菲涅确认的,这点小事就不用和海德说明了。
海德还在出神,沃尔夫低头看着海德,微微皱眉。
他从没见过海德这么脆弱的样子。
月光自遥远的天幕坠落,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脸色在月光映射下白得近乎透明,好像触之即碎的艺术品。仅剩的眼睛半阖着,像蒙上灰雾的琉璃,几乎无法专注于一点。
他朝海德伸手,灰眼睛恍惚了一下,似乎没有理解他的举动。沃尔夫轻轻叹气,俯身抓住海德的胳膊绕到他肩上,一把架起海德。
“……你放手。”海德小幅度挣扎了一下,那点力气在沃尔夫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等你有力气甩开我的手再拒绝吧。”沃尔夫嗤笑,说话间,他还一脚踹飞了一个企图砍来的士兵。
“我认真的,你不应该在这里……”海德轻微侧头,他的头发扫过沃尔夫的鼻间,沃尔夫没忍住,像犬类一样喷了喷气,止住了自己的喷嚏。
“是啊……等我回去以后会被团长给杀了的。”沃尔夫架着海德,一步一步缓缓朝战场边缘走去。
黑翼骑士团一直是效忠于皇帝的中立立场。究其原因,就是黑翼骑士团的战力是超规格的,他们长年驻守边境,坐骑是成年的龙,对付的是发狂的大型魔兽,而一旦对人的战场上出现十几头被驯服的龙,对于普通士兵来说简直是降维打击。
黑翼骑士团决不能掺和进皇位纷争中。
一旦战场上有人确认了沃尔夫的身份,一旦有势力误解了黑翼骑士团加入了这场权利斗争,所有势力都会先针对武力充沛的黑翼骑士团,内乱会导致黑翼骑士团无法专心镇守危机四伏的边境,继而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那可是魔兽泛滥的深渊森林。
沃尔夫作为黑翼的副团长,清楚地知道这一切。
感觉到海德停住了脚步,沃尔夫也停下,疑惑地看过去,海德却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那只眼睛好像和过去重合了。
那一直是沃尔夫最喜欢的颜色,通透的烟灰如同镜面反射着金红的火光,不为外物所动摇的坚毅神色,而自己的影子居于正中,就好像被星辰簇拥。
凌乱的街道,火焰在燃烧、人命在凋零,厮杀的喧闹声中,两人之间的空地显得越发空旷,而他们在战场中央对视着,仿佛深陷一场时空错位、错综复杂的梦里。
最终海德先一步移开视线:“……去高处。”
“啥?”沃尔夫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他有些犯蠢地问了一句。
“我说,让你把我带到高处,”海德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在你被威尔团长打死前,我们再垂死挣扎一下。”
感谢您的阅览。
海德和普鲁托的对战参考了赫勒斯滂海峡战役中欧迈尼斯与克拉特鲁斯、涅俄普托勒摩斯两人的对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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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幕 第十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