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那日回绝了普鲁托的劝降后,流入城中的河流全部枯竭,曾经水网密布的城内如今只留下干涸的河道,像是丑陋的疤痕,遍布美丽的芙洛拉城。
普鲁托的后手太快,即使有预见,储备的水资源也完全不够。
芙洛拉城安逸得太久了,那些得天独厚的居民们太久没有经历过战乱,甫一断水,他们就开始惶恐不安,围堵着宫殿哀求开城的人越来越多。
军队顾左右而言他地安排居民们去修补城墙、加固防御,总指挥的海德参考了西格尼和雨果的意见,对城墙进行了分段分配,由推荐的指挥官们负责指挥前期准备工作和之后可能迎来的攻城。
所有将士们都心知肚明,现在局势还算温和,但这样下去,居民们迟早会暴动。
决不能坐以待毙。
“人群中已经有开始煽动情绪的人了,”雨果沉着脸,他的部下刚刚暗中处理了一波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普鲁托之前就埋下的伏笔,“对于城内的居民来说,投靠普鲁托或者依附我们,并没有差别。”
即使迅速镇压了哗变,但是居民心中早已种下了摇摆不定的种子。
为了活下去,关键时候,即使是普通人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叛。
“当务之急是恢复水源,不然撑不到援军,内部就先崩溃了。”西格尼皱眉,“海德阁下,如果破坏了之前我们探查到的魔法阵,水源能恢复吗?”
“不确定,如果魔法阵的功能只是截断或者转移水流还好,如果魔法阵的功能是改变地势,那破坏魔法阵也不能恢复地形。”海德思考了一下。
“您不能恢复地形吗?”西格尼问道。
“那样范围广而强力的魔法,是专精于土系的最顶尖魔法师才能做到的。”海德之前因为全系魔法元素亲和,对于各类魔法都有涉及,可惜全而不精,哪怕天赋惊人,研究特定类别的高深魔法方面,他是完全不及别人几十年的努力的。
更何况他还瞒着自己堕落魔法师的事实。
雨果轻啧了一声:“只能活捉了。”
西格尼和雨果对视了一眼,海德稍微一思索,明白了两人的意图:“派遣特遣队去突袭土系魔法师吗?”
“是的,必须从根源上解决现在的困境。”西格尼点头。
只要水源恢复,再告知城内居民援军正在赶来,城内短时期内就不会出现暴动。内部不产生裂缝,难攻不落的芙洛拉城是不会被人从外部攻破的。
这是个直接有效的策略,但并不意味着简单。
普鲁托必然也明白土系魔法师的重要性,他一定会派重兵护卫关键的魔法师;同时抓捕魔法师也意味着深入敌阵,必定危险重重;而这样的计策必须一次性成功,一旦敌方有所警觉,先机尽失。
“需要兵分两路。大部队在正面牵制普鲁托阁下,少数精英暗中去抓捕喀米利。为了防止普鲁托阁下察觉我们的意图,抓捕喀米利必须隐蔽且快速,而且务必一次成功。”西格尼提议道。
“侦察兵反馈,土系魔法师一直躲在树林中。可恶,那就必须需要绕开正前方的军队,”雨果看了看手中的报告,“而且之前报告就说,树林中一直有动静,怀疑是普鲁托的伏兵。”
如果选择绕路,花费的时间更长,更容易暴露他们的目的,而且正面牵制部队的负担也更重。
“乔装如何?”一直静静听着两人商讨计策的海德突然插嘴道。
两人一齐看向他。
“断水三天,城内居民已经开始不安,不如先送一波老人和孩子出城?也可以缓解城内资源的压力。”海德开口道。
“混在人群中?有道理!”雨果一拍大腿。
西格尼思考得更多一些:“居民的安全能保障吗?”
“芙洛拉城和奥利弗阁下并非完全敌对,考虑到口碑名声,我觉得普鲁托阁下并不敢轻举妄动,”海德斟酌着开口,“当然我并不清楚普鲁托阁下的为人,这方面不能百分百保证。”
西格尼和雨果虽然曾隶属霍克旗下,但并非与普鲁托毫无交集,他们低声讨论了一下,觉得普鲁托虽然为人轻浮,但人品尚且值得信赖。
“如果送出城的真的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普鲁托是不会下手的。”
“只是有一点风险……”西格尼犹豫地提出,“如果普鲁托阁下抓住出城的居民当作人质,威胁城内的居民做内应,我们无法控制……”
“奥利弗阁下注重名声,不到万不得已,普鲁托应当不会行此下策。”雨果思考了一下,往乐观的方向想着。
“送出城的居民安顿、身份核实、调查,假使普鲁托阁下策反,他需要花费时间做这件事情,”海德给出了他的看法,“时间越久,援军赶到的可能性越高。”
比起束手待毙,三人决定承担这一点风险。
“部队可以作为居民的护卫,顺理成章出城,同时牵制普鲁托阁下。”
“特遣队需要多少人?人数不应太多,但如果树林里埋伏了普鲁托的伏兵,人太少也只是去送死!”
确定了计策可行,西格尼和雨果你一言我一语地完善着原本模糊的想法。
海德听出了两人的为难,主动开口:“特遣队交由我指挥吧。”
两人一顿,雨果并不赞同地看向他,西格尼则开口劝阻:“海德阁下,您目前是城内的总指挥官。”
无论将领们认可不认可,作为执政官的海德,确实是城内总指挥。而他此前的表现,也或多或少压制了将领们的不服。
“对方毕竟是魔法师,诸位虽然领兵经验丰富,但是对于魔法师的手段并不熟悉,”海德笑了笑,“何况总指挥我也只是挂名,有两位坐镇城内,无须担心。”
这倒是事实。
而且海德作为魔法师的水平是顶级的,他的加入可以让特遣队的人数进一步精简。
西格尼和雨果眼神交流了一下,终于还是应了海德的要求,将他纳入特遣队中,重新考虑起方案来。
确认沃尔夫成功进城之后,盘旋在高空的巨龙用力振翅,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沃尔夫来的时机并不凑巧。
就算他和威尔汇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马不停蹄地出发,甚至还抓了个部下骑龙捎他到芙洛拉城,可是外部的情况瞬息万变,当他赶到芙洛拉城上空时,“守护者”的重兵已经团团围住了都城。
天青色的巨龙隐藏在云层上方,倒是不担心被下面的人察觉,但是如何不引人注目地进城却成了沃尔夫的问题。
沃尔夫摸着下巴思索,让部下再绕个圈子。
副团长,你身体这么强壮,不如我就从这里把你丢下去吧。兜圈子兜得想吐的部下在万米高空如是建议道。
沃尔夫白了他一眼,目光移向环绕芙洛拉城背的群山,以落差千米以上的陡峭山势落在平原上。由于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城背侧没有围城的部队驻扎,同样驻守的士兵也少得可怜。一个人要想不为人知地入侵,此处可以说是绝佳的环境。
除了要翻山,翻未经开发、荒无人迹且落差巨大的危险山脉。
最终,巨龙将他放在山顶,身体强壮的骑士团副团长吭哧吭哧翻越了一大座山
进城之后,沃尔夫打算先拜访帕特里克的父母。
他隐匿着气息,如同影子一般,照着回忆起的路线飞快地奔向目的地。
这次他轻装上阵,连标志性的重剑也没有拿,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混迹在人群中。周围的居民皆行色匆匆,不安和骚乱在空气中蔓延,没有人会注意突然多出的陌生人。
幸运的是,两位老人担心外面的冲突,都躲在屋内。
乍然见到陌生人拜访,老妇人有些害怕,沃尔夫尽己所能地摆出了最诚恳的笑容说服她,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她,最终老人侧身,让沃尔夫进屋。
哈珀太太去厨房为沃尔夫倒茶,彼得先生在屋内昏沉沉地睡着,只留沃尔夫局促地坐在客厅,不住地打量着这个普通却温馨的房子。
房中的设施有些许陈旧,但是保养得宜。沙发是花色的,茶几则是简约的木质,都收拾得异常干净,沙发旁坐落着最显眼的壁炉,手织的蕾丝布垫在壁炉架上,上面摆放着几张有些年头的相片,只有从这里,才能看出曾经存在的第三人的痕迹。
“那就是帕特,魔法相机刚出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拍过照。”沃尔夫的思绪被哈珀太太的声音打断,他匆忙起身,接过了哈珀太太的托盘。
沃尔夫的目光似乎勾起了哈珀太太的思念,她慢悠悠地走向壁炉架,手指摩擦着略显光滑的相框,声音细若游丝:“真是神奇,到最后,我们留下的只剩这些相片了。”
沃尔夫低头摆放着茶具,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哈珀太太回过神来,她坐到沃尔夫对面,将手中的相框搁置在茶几上,充满歉意地回答:“很抱歉只能拿这种东西招待客人,城内水源已经断了。”
“啊……不……”乍听此消息,沃尔夫一惊,他有些紧张地捧着手中的茶杯。
哈珀太太在他意外的表情上停留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沃尔夫更加难捱,他草草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请您放心,城内的官员们都是非常能干的,他们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
“哦?您是宫中的官僚大人吗?”哈珀太太有些意外。
“不,”沃尔夫摇摇头,但为了使自己更有说服力,他强调了一下,“我认识一个官职挺高的人,嗯,我挺熟悉他的,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哈珀太太的手抚摸着茶杯,她眼神悠悠,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我也认识一位,他曾经是帕特的好友。”
沃尔夫没想到这么快就听到在意的消息,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一直在不停道歉,我问他为什么呀,他却始终什么都不说,就在那里道歉,”哈珀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些不忍,“他的表情那么难过,我都以为他会哭出来呢……”
“……他是帕特里克的战友,唯一幸存的那位,是吗?”沃尔夫艰难地说道。
哈珀太太瞥了他一眼,敏锐的老人已经觉察了什么:“你们可真像,唐突地过来,什么都不肯说,明明有那么多想问的。”
被戳穿的沃尔夫有些讪讪。
哈珀太太不在意沃尔夫尴尬的表情,嘴上犹在念叨:“年纪大了,其实也就想和年轻人聊聊天,我想问问他那三年帕特的事、他们的事,信里写的那些话哪里够啊……帕特又是个喜欢隐瞒坏事的孩子……可他每次来,苦着脸,除了送东西,就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他,大概很愧疚吧,面对您……不,我也不知道,”沃尔夫叹了口气,“他对我也什么都不肯说,他在想什么,我也完全不知道……”
“那可真糟糕,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会憋坏的,”哈珀太太开始唠叨,“怪不得呢,他和帕特信里说得完全不一样。”
“信里?”
“他说他认识了一个小魔法师,又安静又腼腆,是他们的弟弟,以后要带他和其他人一起来我们家做客,请他们一起吃我做的点心。他说之前从来没见过魔法师,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也许以后就不用几个月收一次信,想我们就可以给我们实时通讯了。”哈珀太太毫不费力地就回忆起一些片段,仿佛那些信她已经反复阅读了无数次。
沃尔夫双手握拳,听得有些发愣。
“结果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小魔法师看上去简直糟透了,我都没来得及给他烤些小饼干呢……彼得倒是觉得不意外,那可是战争……”
“战争啊,不光会夺走人的性命,还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哈珀太太的声音低落下来,“听说芙洛拉城也要打仗了。”
“不会的!你要相信……他,他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的。”沃尔夫立马跳起来。
“……是啊,他一直说要代替帕特照顾我们……”哈珀太太叹息着,表情并不明朗。
“您并不乐意?”沃尔夫想到了贝特朗的未婚妻泼海德的一头水。
阳光透过窗户,金色的光斑点缀着老人花白的头发,老人轻轻摇了摇头。
“……代替什么的,哪怕再难过,我和彼得,我们两人扶持着,日子总会过下去,我们总能走出去,用不着代替。他像个普通晚辈那样过来说说话、喝喝茶该多好,”哈珀太太看着桌上的相片,略微出神,“可是他也被困住了,被战争,被过去,又有谁能把他拉出来呢?”
室内一片寂静,只余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沃尔夫端起茶杯,无意识地喝了口茶,他顺着哈珀太太的视线茫然地看向相片,急切地渴望换一个话题:“帕特里克的笑容很灿烂。”
说完他就被自己蠢得恨不得打自己一拳。
哈珀太太反而有些高兴,她赞同地点点头:“是啊,帕特从小就是个爱笑的孩子,大家都说,看到帕特的笑容就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她并不为提到已故的孩子而难过,有人乐意分享她的回忆,她就絮絮叨叨了很多琐碎的小事。这让沃尔夫有些坐立难安,他感觉自己并不适合坐在这里,他偷走了一个人宝贵的席位,哈珀太太那些脱口而出的美好回忆、她渴望得到的回应,都不是他这个陌生人该插足的。
这本来该是两个熟悉帕特里克的人共享过去的时刻。
“哎呀,对不住,上年纪了就喜欢唠叨,没耽误您办正事吧?”眼见沃尔夫许久没有回应,像是看出沃尔夫的尴尬,哈珀太太止住了话头。
“不,我听得很愉快,真遗憾没有机会认识这样有趣的青年。”沃尔夫真心回答道。
哈珀太太开心地笑了笑,她眼角的皱纹似乎都淡去了些,她年轻时应该是一位非常有名的美人,因为这一刻,她看起来光彩照人。
“我需要照流程确认一下,帕特里克的抚恤金发放到位了吗?”沃尔夫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装模作样的本子记录着。
“嗯,每个月都到位了,那个年轻人还不时会带点钱来,不过我们都没有用,我们的积蓄够用了。”哈珀太太笑着回答。
“是吗,那就好,谢谢您。”沃尔夫长舒一口气,起身辞别哈珀太太。
他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另一位来拜访的老人,他模糊听到什么“出城”的字眼,但是他的心思已不在此。
夕阳的余晖被他甩在身后,他只觉得每走一步都异常沉重。
感谢您的阅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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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幕 第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