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连日奔波带来的的疲乏就如浓烈的醇酒一般浸润至它的身体深处,吞噬了它的感知和意识,让它怎么也睁不开眼来。
万年神鸟陷入了混沌的世界,它仿佛看到那个自己等了很久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浑身伤痕累累,白色的袍子上染满鲜血。
“重明……”他虚弱无力地唤它,脸色苍白如纸。
万年神鸟吓得几乎站立不稳,它看得出,他体内仅存的微末生机正在慢慢消失,如同夏日骄阳炙烤下逐渐枯萎的花朵。
“小影子……”重明慌忙向前几步,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他。白衣男子瘦高的身躯靠在它的肩头上,轻飘飘地几乎没有一点重量。
“你伤得很重,快让老夫看看!”重明托住他的身体,试图想让他坐下来,可那个挂在它身上的人,却一点点软下身去。
重明心中一沉,不自觉地失声惊呼:“小影子!”
而那个人的身体,却如凋零的落叶般止不住地下坠,重明想拉住他,却猛然对上一双涣散失神的瞳孔。天哪!不可能……不可能……神鸟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在心里不断否定着那个可怕的结果。它活了上万年,看惯了朝夕变幻,生生死死,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绝望的神鸟用尽全力撑住他下沉的身体,可那个白衣男子,却对着它淡淡地笑了笑,然后缓缓伸出手来,鲜血淋漓的手掌摸上它惊慌失措的脸颊,血液沾上神鸟的半张脸,那冰冷黏腻的感觉让它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小影子……”重明忍不住大喊,一个激灵后,猝然间睁开眼睛。
它原本靠在墙上睡着,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巨大而澄黄的眼睛,就这样,从上而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啊!”重明吓得大叫一声,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眼前出现的,赫然是一头威猛雄壮的吊睛白虎。
白虎看见它的样子,幸灾乐祸般甩了甩头,发出响亮而畅快的吼叫声。
这……这……不是女神魅婀的坐骑吗?怎么会在这里?
重明摸不清状况,正百般疑惑间,忽然觉得脸上黏黏糊糊的,用手一摸,沾的一手透明的奇怪液体,还有些兽足动物特有的浓烈味道。
重明马上反应过来,那是……
“你……”万年神鸟气得跳了起来,指着白虎叫嚷道:“你居然用你那啖肉食骨的腥臭舌头来舔我的绝世美颜!”
重明嫌弃厌恶到了极点,连忙抡起袖管,用力擦去脸上的液体。天哪!它那精致美丽,吹弹可破的皮肤,莫不是要毁于一旦了?
正当重明几乎要开口大骂的时候,它看到白虎的身后,猛地探出一个娇小的脑袋,熟悉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重明!”
神鸟一下子怔住了,那是……小颜儿!
红衣少女搀扶着九嶷山的少年神官,来到重明面前。神鸟惊呆了,不错,真的是他们,他们终于回来了!可下一刻,它的目光,却一下子定在了朱颜身边的那个白衣男子身上。
浑身是血的时影靠在朱颜肩头,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灰白,惨无人色,像极了刚才出现在它梦里的样子。
神鸟的心脏骤然紧缩,惊恐的情绪又再次涌上心间,它忍不住脱口惊呼:“小影子!”
朱颜见重明神情惶恐,慌忙解释道:“重明,师父受了重伤,虽然他已运功护住了心脉,但仍需要继续疗伤,我们赶快回去!”
重明听到朱颜如此之说,不由得松了口气。
“小颜儿,你们出来了就好,我马上送你们回去。可这白虎……又是怎么回事?”
朱颜摸了摸吊睛白虎的脑袋,万般不舍道:“白虎啊白虎,谢谢你们。告诉女神姐姐,不要再难过了,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白虎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朱颜的话,甩了甩脑袋,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吼叫声,然后调转身体,踏出威猛的虎步,向着通往地下城的阶梯走去。
……
鬼神之渊的海面波涛汹涌,浊浪滔天,神鸟载着两人,飞速向着九嶷山赶去。尽管它已使出了全力,翅膀都差一点挥断了,可那个红衣少女,仍然不停地催促着它:“重明,快一点,再快一点!”
重明神鸟无眠无休,连续几天拼命的赶路,终于把重伤的时影和朱颜送到了九嶷山。
“大司命……”朱颜在山门前大声呼唤,惊动了山上修行的诸位神官,风司空等四位司空慌忙奔出,眼见少司命这般情状,不敢怠慢,合力施法,把时影一口气送上了坐忘宫。
朱颜和重明瘫倒在地上,一人一鸟累得只有喘气的力气。朱颜强撑起身体,对着万年神鸟充满敬意的一笑:“谢谢你,重明!”
重明仰面躺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听到少女的感激之言,只淡淡扯起嘴角:“小颜儿,该是老夫谢谢你,这一路以来,你把自身灵力都输给了小影子,才保他千里奔波之下,性命无虞。”
朱颜摇摇头:“师父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别说是自身灵力,就算是赌上这条命,我也要救师父。”
重明叹息道:“那个鬼王,确实很难对付。小颜儿,如今你可以对我说说,在那个地下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朱颜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些许的放松,想到坐忘宫中,大司命正在为师父疗伤,她也不用再担忧了,便一五一十地把地底城的遭遇说给了重明听。
讲到师父突破了术法的极限,使出了终极之招“归墟”,却仍不敌那鬼王而遭到反噬时,重明不由得怅然一叹:“我虽知道小影子对你是用情至深,却不知他竟是如此痴狂,此情此意,委实令人感叹!”
朱颜的眼前,又浮现那个白衣男子望着她时深情入骨的模样,一时心神颤动,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师父……
朱颜正暗自神伤时,只听重明又说道:“你们和那神女魅婀,也确是有缘,竟然再次相逢,又蒙她所救,这冥冥之中,或有命运之线把你们彼此相连。只是老夫不明白了,虽说那鬼王曾与魅婀相好,但毕竟是儿女之情,又相隔了那么多年,那魅婀到底有何本事,能劝他放弃重回云荒的念头呢?”
朱颜歪头想了想,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它,而是挪动身体,挨到重明身边,一本正经地问它:“重明,我听说,自古空桑帝君,都要娶白族女子为后吧。”
重明点点头:“那是自然。”
“那师父说要娶我,就势必不能继承皇位了吧。”
重明笑了笑,“小颜儿,你慧眼澄心,自然看得出,小影子他,从没想过要继承皇位。”
听得重明如此之说,朱颜却并没有展露出喜悦之情,神色反而黯淡下去:“可是,我知道,大司命一直想让他登上帝位。此次和亲,我又怎会不明白,是何人谋划?又有何目的?而师父他,既然选择了我,那终是让心怀期冀之人失望了。”
“小颜儿……”重明陡然语塞,它没想到眼前的少女竟一时间想得如此通透,完全不似初见时那懵懂迷糊的样子。
万年神鸟正想着如何安慰她,却看见朱颜突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过,我相信师父,他一定会想出两全的法子,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他也绝不会让我为难。”
少女眸光明亮,脸上是明媚而释然的笑容。
这一路,他们经历生死磨难,两颗心早已紧紧连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挡他们在一起了。而师父,也会怜她惜她,尊重她所有的想法。
“所以嘛,推此及彼,我觉得镜殇既然还爱着魅婀,也会听从她的意见,至少眼下不会在云荒掀起风波了。毕竟魅婀的愿望是云荒大地安稳太平,没有战乱纷争和灾荒罹难。”朱颜拍着手道。
重明恍然大悟般点头,“原来如此,小颜儿,我正纳闷着那鬼王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放你们离开了呢?如今你这么说,我总算是明白了。”
一人一鸟正絮絮说着,突然瞥见风司空行色匆匆,从山阶上走下来,看见他们后俯身行礼:“朱颜郡主,重明大人,大司命请你们立即去坐忘宫。”
……
朱颜再一次踏足坐忘宫所在之处,望着那高台楼阁,重门殿宇,只觉得往事回首如梦,前尘遥望匆匆。还记得上次来时,是重明悄悄带着她,两人在忘机台下,偷听到师父和大司命的言语,而那个时候,也是朱颜第一次知晓师父的身份。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师父便是她一心想要复活的世子殿下,是她这辈子始终放在心间的人,也是她这辈子无法割舍的深切依恋。
而此时这个人就这样躺在她的面前,双眼紧阖,气息微弱,朱颜看着,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大司命负手站在窗前,夜风吹起他长袍的衣角,黑色的身影尽显凄廖和落寞。
他背对着她缓缓开口:“朱颜,影儿伤得太重,我已是尽了全力,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是,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大司命的话,犹如一声天际上蓦然炸响的惊雷,轰得朱颜几乎站立不稳。
师父……醒不过来……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错,她清楚明白,师父此次伤得十分严重,几乎性命不保。可她总以为,无论如何,术法冠绝天下的大司命肯定能救他,所以她拼尽全力把他送回九嶷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这句话。
大司命见她失神落魄,知她定是难以接受,便出言解释:“术法越是顶级,伤害的威力就越大,施术一旦失败,施术者受到的反噬也更为厉害,但是法力高深的术师,面对已习得术法的极端反噬,还是能做出相应的挽救。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本座竟看不出,这是什么术法的痕迹,难道还有比九嶷至高攻击术‘天诛’更强的术法?”
朱颜难过地低下头去:“当时师父救我心切,那鬼王又极难对付,师父情急之下,自创了这个术法,把它取名为‘归墟’。”
大司命怔了怔,神色有几分惘然,片刻后长叹一声,“影儿在术法上的修为,的确让我自愧弗如!只是他突破极限的致命一击,却成为了对他自己的最大伤害,如此看来,他是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地接下了术法的反噬,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了。”
听闻大司命这么说,朱颜的眼泪就如喷涌而出的泉水,再也止不住了。
重明守在她的身边,也偷偷地抹着眼泪。
大司命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四位司空会把影儿送回清修殿,接下来你们就在那里好好照顾他吧。朱颜,你也不必住山下的客舍了,搬到清修殿偏殿住吧,方便照顾影儿。”
朱颜默默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大司命的身影离开。
……
日落月升,夜色沉沉笼罩过来,清修殿里的一切都落在密实而厚重的阴影里。殿内点着两三点烛火,微弱的烛光着夜风吹动,左右摇晃,命若悬丝,怎么也照不亮偌大的殿堂。
朱颜屏退了所有的神仆,自己一个人守在时影身边,还不让人点灯,她说,怕师父醒来时受不了那刺眼的光线。
床榻上时影的脸,隐藏在半明半昧的微光下,轮廓并不清晰,隐约模糊,看不真切。朱颜就这么看着他,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一步不离左右,她希望他睁开眼的那个瞬间,就能看到她在他的身边。
重明看着她痴傻的样子,无奈劝道:“小颜儿,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老夫守着他,你连续几日奔波,身体快撑不住了。”
朱颜摇摇头,轻轻说了一句:“没事,累了我就在这里睡一会儿。”
重明叹了口气,“好吧,老夫便歇在殿外那颗石楠树下,有事你唤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