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江大学文学院行政楼前,一排白玉兰开得不管不顾,肥厚的花瓣在初夏的燥热里晕出甜腻的香气。沈珞棠抱着一摞刚从教务科领回来的学生作业,步履匆匆,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米白色的棉麻衬衫后背洇湿了一小片,勾勒出单薄肩胛的轮廓。
“沈老师!”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珞棠回头,是文秘一班的班长刘茵茵,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额发黏在汗湿的鬓角,手里也抱着一大叠A4打印稿。“您上次课上推荐的那套‘中华典籍丛刊’,资料室只有一套,大家都排不上号!”刘茵茵语气急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忱,“咱们下周不是要做《文心雕龙》的读书报告么?大家都想查原文注释……”
沈珞棠脚步一顿,心头掠过一丝无奈。那套丛刊价值不菲,是她做学生时梦寐以求却买不起的,学校资料室采购得少,僧多粥少是常态。
“别急,”她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笃定,“把具体需要的篇目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从我自己的资料里扫描一些核心页给你们。”她的书架上确实有大学时省吃俭用买的《文心雕龙》单行注释本,虽然不如丛刊精良,但也能解燃眉之急。为生计做的大量翻译稿挤占了她的研究时间,但这些基础教学支撑,是她不容推卸的责任。
“太谢谢沈老师了!”刘茵茵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迟疑,“可是……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顺手的事。”沈珞棠笑了笑,那份温煦几乎看不出她昨夜只睡了不足四小时——为了赶完“启明翻译”那份三天五万字的日文技术文档,她几乎通宵达旦。眼下只觉眼皮沉重,喉头发干。她把怀里一摞作业颠了颠,“赶紧去教室吧,快上课了。”
告别了学生,刚走进安静的教工休息室准备喝口水,口袋里的手机就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启明王姐”的名字。沈珞棠心头一紧,难道是昨天的稿件出了岔子?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小沈啊!”王姐的声音带着火气冲了进来,“你这翻译稿交的是怎么回事?那个‘軸受(じくうけ)公差配合’,你怎么全直译成‘轴承公差配合’了?人家甲方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说术语不专业!客户是精密机械行业的,要求高得很!让你查专业词典你没查吗?这回麻烦大了!”
沈珞棠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那一段她确实译得艰难,专业术语手册也查了,但日文机械领域的“軸受(じくうけ)”及其相关配合说明,远比中文“轴承”要复杂精细得多。她当时精力不济,确实存了几分讨巧直译的心思。巨大的愧疚和懊恼瞬间淹没过来,耳边王姐连珠炮似的责备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对不起王姐,是我疏忽了。”她声音发涩,强撑着道歉,“我现在马上重新核对修改,最迟下午发回给您。扣我稿费,甚至赔偿,我都认。”母亲的下期药费、房租……这些冰冷的数字压在心口,让她把所有的辩解咽了回去。
“赶紧改!客户下午三点前就要看!”王姐撂下硬邦邦一句,挂了电话。
休息室里空空荡荡,只有窗外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沈珞棠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份熬了通宵的稿子,那些生涩拗口的术语,那些甲方吹毛求疵的要求……还有学生求知若渴的眼神,母亲病榻上憔悴的脸,眼前这一切的沉重,几乎将她单薄的肩膀压垮。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她几乎透不过气。
就在这时,休息室角落那台老旧的壁挂电视里,传来清晰而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声:
“……本市重点打造的‘城南文创园’项目取得阶段性进展。昨日,市委常委、副市长芮鸿霆同志率队,实地调研项目建设情况,并与非遗传承人就园区未来的活态展示与产业孵化进行了深入交流。芮副市长指出:‘文创园要成为嘉宁历史文化的孵化器,是活态传承的舞台,而不仅仅是静态展示的橱窗……’”
沈珞棠倏然抬头。
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一个仿民国风格的老厂房改造工地前。他穿着熨帖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深色西裤,身形挺拔。阳光炽烈,他微微眯着眼,指着远处的设计图板,侧脸线条清晰而沉稳。周围的人都微微前倾身体,聚精会神地听着,显然他是绝对的中心。
他说话的姿态、眉宇间的神采,甚至那种举重若轻的掌控感,都和雨夜锦澜轩里如出一辙。只是在更耀眼的阳光下,更宏大的舞台上,这份气度被成倍地放大。记者的话筒伸向他,镜头特写拉近,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当他说到“活态传承的舞台,而不仅仅是静态展示的橱窗”时,语气的坚定甚至让屏幕前的沈珞棠心头一震。
那个瞬间,“城南文创园”——这个曾在雨夜宴席上被他描摹为未来蓝图的抽象概念,第一次如此具体地呈现在她眼前。而他,是那个蓝图的核心推动者。他的工作正实实在在、轰轰烈烈地改变着这座城市的某一部分,影响着她只在古籍中看到的那些濒危手工艺人的生计。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冰冷的距离感,像无形的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短暂的悸动和幻想。
他西装革履,站在聚光灯下的工地旁,与官员、学者、企业家谈笑风生,推动着数百万乃至上千万的项目,一言一行都被镜头记录,被官方通讯社播报。
而她呢?
她在这个闷热的休息室里,被一份专业术语的错误稿搅得心力交瘁,为学生借不到专业书而操心,为几千块的翻译稿费和即将支付的医药费、房租愁肠百结。她伏在昏暗的出租屋里翻译县志和冰冷的机械说明书,守着生病的母亲,生活被切割成教室、出租屋、翻译公司三点一线逼仄的循环里。
她和他,隔着的不再仅仅是十七年的岁月流沙。那是权力的阶梯、财富的沟壑、社会身份的天堑。他是掌控城市文化脉搏的副市长秘书(很快将是副市长),是拥有红色背景家族的核心成员。她是谁?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讲师,一个背负着沉重家庭债务、连专业书都要靠蹭的学生眼中需要接济的对象。他的妻子林薇,是站在演播厅聚光灯下、能与他在同一层面交流甚至资源互动的省台名主持。
那场雨夜的初遇,他那偶尔掠过她的眼神(兴许只是无心一瞥),那件带着体温的西装(或许不过是最寻常的长辈关照),那些关于“活着的魂”的话语(对他而言是政治蓝图的构建),在她心底掀起的波澜,放在这巨大的落差面前,是何等的不自量力,何等的……可笑。
一种深刻的羞耻感和强烈的自省攫住了她。沈珞棠,清醒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是寄生在她灰暗现实中一种可悲的自我麻痹和逃避,是对现实困境的懦弱开脱!
“轰隆——”
窗外毫无征兆地一声闷雷滚过。浓重的乌云迅速堆积,将刚刚还耀眼的阳光吞噬殆尽。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休息室破旧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汇成一片模糊的水幕,将窗外的一切,包括电视屏幕上那个清晰的侧影,瞬间晕染成一团遥远而不真切的剪影。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芮鸿霆副市长强调,相关部门要密切配合,确保项目……”
沈珞棠猛地转身,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拿起自己的水杯和资料,快步走出了空荡荡的教工休息室。走廊里光线昏暗,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那刺耳的雷声,那急骤的雨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电视里的那个世界彻底隔绝开来,也将她心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妄念,狠狠碾碎。
她不能再沉溺于那惊鸿一瞥后的涟漪里,任它消耗自己本就宝贵的精力和时间。那道鸿沟,清晰、冰冷、深不可测,如眼前的暴雨,横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
她需要面对的,是学生的读书报告缺书,是手头那篇需要立刻重译、否则会失去稿费甚至倒赔的日文文档,是出租屋里等着药费和温饱的母亲。这才是她沈珞棠不可逾越也必须跨越的现实之坎。
至于那份被大雨淋湿的悸动……就让它被这滂沱的雨水,彻底冲刷干净吧。心湖里的涟漪该平息了。她挺直了因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脊背,抱着沉重的资料和水杯,踩着坚定的步伐,毅然走向那个她属于的世界——一个需要用汗水、脑力和坚韧去一寸寸丈量和开垦的现实世界。她的战场不在这里虚幻的荧幕上,而在那张堆满书籍和译稿的旧饭桌前。
[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鸿沟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