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江大学古籍研究所的阅览室,隔绝了夏末最后的蝉鸣。高高的穹顶下,一排排深色的木质书架沉默矗立,散发着混合着樟脑、陈年纸张与油墨的复杂气息。空气干燥而冰凉,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里低回。这里是学术的深海,时间的琥珀在此凝结。
沈珞棠埋首于一张宽大的阅览桌前,四周堆叠着泛黄发脆的线装书、褪色的地方志影印本,以及密密麻麻写满注释的笔记本。她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残破的《嘉宁府志·嘉靖版》影印本,记载着更早一些的“竹丝镶嵌”只言片语。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镜片后双眼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泛着红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在砂砾中淘洗宝石的矿工。
指尖小心翼翼抚过影印本上模糊的字迹:“……弘治年间,竹丝嵌屏风入贡内廷,帝大悦,敕令精进……惜秘法单传,仅寥寥数匠人得真髓……” 这与她之前翻译的《嘉宁府志·乾隆版》记载存在明显差异。史料间的罅隙如同黑暗中的迷宫,而她正执灯在其中寻找可能的路径。找到更原始的记载,她就能更接近这项已失传技艺的真相,为她那枯燥却必须完成的县志翻译增添厚重的价值,或许,也能让她那份微薄的稿费显得不那么廉耻。
一滴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洇湿了笔记本边缘。她浑然不觉,整个人沉浸在文字的迷宫里。古汉语的生涩、异体字的繁多、断句的疑难,对她而言不再是障碍,而是一道道需要破解的谜题,是连接现实生存与理想追求的唯一桥梁。每一次破解的喜悦,都短暂地压过生活的窘迫与心头那被深埋的晦暗。
“小沈?”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珞棠回头,看到研究所的资深研究员、她的硕士生导师李明远教授站在不远处。李教授年近六旬,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捧着个旧式保温杯。
“李老师。”她连忙站起来,微微欠身。
“又在攻坚?”李教授目光扫过她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落在摊开的影印本上,“竹丝镶嵌?这冷门题目可不好做。”
“甲方要求在县志翻译里对重点非遗项目做详尽背景补充,我想尽可能做好些。”沈珞棠实话实说,声音里带着不自知的恳切。她需要这份工作的肯定,更需要导师的指导。
李教授走近些,拿起她的笔记本仔细看了几页,上面清秀的字迹旁蝇头小楷写满了注解,穿插着英文、日文甚至法文的相关术语比较(她在翻译公司工作时积累的查证习惯)。他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放下笔记本,轻轻敲了敲影印本上那句“敕令精进”。
“嘉靖版记载弘治年间有贡品,乾隆版却从明末说起,时间差了百余年。这里有个关键点被忽略了。”他声音平缓,带着学术的严谨,“你去书库左侧第三排架子上层找找,我记得有一套《弘江民间工匠谱系》(清末抄本孤本影印件),编号C-173到C-180,里面记录过万历年间嘉宁竹艺匠人因‘抗敕不献秘法’而被拘的零星史料。或许能帮你理清这项技艺在官私传承之间的矛盾与断层,从而解释它为何最终失传的更深层原因。”他顿了顿,看着沈珞棠瞬间亮起的眼睛,“只有三天权限,别弄脏了。”
沈珞棠心头一热,巨大的惊喜让她几乎忘了道谢就匆匆赶往指定书架。C-173到C-180……她如同被指引着找到了沙漠中的水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本硬壳封皮上印着模糊字迹的孤本影印件。
当她抱着沉重的影印件回到座位,李教授已经离开了,只在她的桌角放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她疑惑地拿起,信封上没有署名,轻轻抽出来,竟然是几张全新的阅览室自助打印卡!
在古籍阅览室打印资料价格不菲,按页收费。沈珞棠为了省钱,大量需要复印的内容都是靠手抄。这薄薄的几张打印卡,对于此刻需要大量对比史料细节的她而言,价值远超其本身的面额。她捏着信封,鼻子有些发酸。导师的关怀,总是这样无声而及时,像一盏暗夜里的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亮起。
接下来的两天,沈珞棠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骆驼,将自己钉在阅览室的座位里。饿了啃点自带的干粮,渴了喝冰冷的直饮水。她逐字逐句地翻阅那套珍贵的影印抄本,在一页页因时光而变得模糊的字迹中艰难跋涉。果然,在记录万历朝民间匠人条目的地方,她找到了关键信息:“……嘉宁竹丝匠人陆氏一门,因执古法,抗敕宫需秘方,惧罹祸,遂远遁山林,技艺封存,不复显于世……” 寥寥数语,印证了李教授的推断,也为竹丝镶嵌失传之谜补上了重要一块拼图!她甚至找到几句更久远的工匠口诀,疑似是早期染色秘法,这简直是无价的发现!
沈珞棠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剧烈跳动,指尖微微发颤,赶紧抽出笔记本文思泉涌地记录、印证、推演。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体的僵硬,眼底只有这些沉睡的文字正被她一点点唤醒。学术的纯粹光芒短暂地笼罩了她,让她遗忘了出租屋的逼仄和银行卡的窘迫。
然而,象牙塔的阶梯并非只有向上的光亮。傍晚,手机屏幕亮起,无声地显示着银行发来的账户余额短信提醒。那行冰冷的数字瞬间将沈珞棠从历史的长河里拽回现实——母亲下周的药费还差一大截。指尖的温度迅速冷却下来。
她默默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将那套珍贵影印件仔细检查,确认没有任何污损后,起身走向还书台。办好手续,她回到座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桌上李教授留的那几张自助打印卡,走向角落那台新配的高级打印机。
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页页清晰无比的史料印件被吐出来。看着手心里迅速消耗的卡页,沈珞棠感到一阵复杂的心绪——既有感激,也有窘迫。这份便利是她当前最需要的节省时间成本的工具,也意味着她必须用更高的学术质量来回报导师这份无声的信任。
回到出租屋,已是深夜。桌面上摊开的不仅有她的《文心雕龙》笔记(明天的课程准备),还压着一份“启明翻译”催得紧的法文奢侈品市场分析报告书翻译稿。法文报告稿酬更高,千字一百二,是她接下来药费的主要来源。
她将刚印好的《弘江民间工匠谱系》关键页和县志翻译稿需要的补充说明整理好,珍而重之地放进一个文件夹,准备明日一并发给县志项目甲方。目光掠过书架上那本翻旧了的《文心雕龙》单行注释本——那是她曾经的学术理想,在生活重压下蒙尘已久。
床头传来母亲断续的低咳。沈珞棠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打开台灯,将那本法文报告摊开在《文心雕龙》笔记之上。明亮的光圈照亮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一边是关于美与韵律的古老理论,另一边则是现代奢侈品消费趋势与市场策略的冰冷剖析。象牙塔的阶梯蜿蜒曲折,并非每级都通往理想的高处。更多时候,是通往为稻粱谋的现实之路。
书架上向往的《文心雕龙》研究,抽屉里等待支付的天价药费账单。她拿起法汉词典和荧光笔,开始精准地切割、翻译那些光鲜品牌名、销售数据与消费者心理分析。灯下,她伏案的侧影沉静依旧,只是笔下流淌的,不再是六朝的绮藻与风骨,而是卡地亚与香奈儿,是一千二一字的烟火人间。
学术的光芒与生活的泥泞,如同古籍阅览室那冰冷空气外的燥热蝉鸣,交替切割着她的世界。在向上攀登学术阶梯的同时,每一步,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人间的烟火与沉重。惊鸿一瞥的微光依旧埋在心底最深处,此刻支撑她的,是肩膀上切实的重量,和手边必须完成的、一字千金的译稿。象牙塔的阶梯,既通向精神的高处,也延伸向脚下这片必须亲力亲为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