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江大学图书馆古籍阅览室,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时光的干燥气味,以及若有似无的樟脑香。沈珞棠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嘉宁府志·艺文卷》,旁边堆着几本工具书和厚厚的笔记本。她微微蹙着眉,指尖划过泛黄书页上模糊的蝇头小楷,低声念诵着一段关于本地已失传的“竹丝镶嵌”工艺的记载。
“……取三年生毛竹,劈篾如丝,经蒸煮、染色、编织,嵌于木胎之上,成花鸟人物,栩栩如生……” 她停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这段描述语焉不详,关键的制作流程和染料配方更是只字未提。她接的这个县志翻译项目,甲方要求不仅精准翻译,还要对其中涉及的重要非遗项目做背景补充说明。这“竹丝镶嵌”就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口袋里传来震动,是手机设定的闹钟。下午三点,她该去“启明翻译公司”取新的稿件了。她迅速收拾好桌面,将借阅的书籍归还管理员。走出图书馆大门,盛夏灼热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与阅览室内的清凉形成鲜明对比。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快步穿过爬满藤萝的林荫道。
“启明翻译”位于大学后门一条嘈杂的商业街二楼。狭窄的楼梯间堆放着杂物,空气里混杂着打印机的油墨味和隔壁小吃店的油烟味。沈珞棠推开磨砂玻璃门,前台的王姐正对着电脑核对账单。
“哟,小沈来啦!”王姐抬头,脸上堆着笑,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正好,刚到的急件,日企那边催得紧,一套精密仪器的技术文档,要求三天内交初稿。”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老规矩,千字八十,预付三成。”
沈珞棠接过沉甸甸的文件袋,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纸张的厚度和分量。三天,近五万字的专业术语翻译……这意味着她又要连续熬几个通宵了。但她没有犹豫,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好,我尽快。”
“知道你靠谱!”王姐满意地笑着,数出几张钞票递过来,“对了,还有个法文的奢侈品市场分析报告,下周要,千字一百二,接不接?”
“接。”沈珞棠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将钱仔细收好。母亲的药费、下个月的房租、还有她自己下学期的学费……每一分钱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催促着她不停地奔跑。千字一百二,这在学生兼职翻译里已是高价,她没有资格挑剔。
走出翻译公司,暑气更盛。她站在街边树荫下,拿出手机查看银行余额短信。数字依旧单薄得令人心慌。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口袋,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巨大的LED广告屏。
屏幕上,正在播放弘江省电视台的午间新闻。画面切换,一个妆容精致、穿着得体套装的女主持人出现在镜头前,她语速流畅,笑容标准,带着一种职业化的亲和力与距离感。屏幕下方打着一行字:主播林薇。
沈珞棠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微微一窒。林薇。这个名字,连同屏幕上这张光彩照人的脸,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连日来被她刻意压抑在心底某个角落的记忆。
那个雨夜,锦澜轩包厢里,姨妈压低的声音:“……他老婆是省台那个挺有名的主持人,叫林薇,漂亮是漂亮,就是太忙,聚少离多……”
画面上的林薇,自信、优雅、光芒四射,是站在聚光灯下的焦点。她是芮鸿霆的妻子。这个认知,比任何冰冷的数字都更清晰地丈量出她与那个男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她是谁?一个在昏暗出租屋里照顾病母、在图书馆古籍堆里啃食、在翻译公司接急件熬通宵的穷学生。而林薇,是与他身份匹配、并肩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伴侣。
一种混合着自嘲和苦涩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竟然,在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身上,投注了哪怕一丝一毫不合时宜的遐想?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汇入人流。然而,那个男人的身影,连同他低沉的声音,却像摆脱不了的影子,固执地浮现在脑海。
她想起他执杯时腕骨清晰的线条,想起他谈论“文化是活着的魂”时眼中闪烁的、近乎虔诚的光亮,想起那件落在她肩头、带着雪松香气的西装……这些细节,在图书馆的静谧里,在翻译稿的枯燥术语间隙,在照顾母亲疲惫不堪的深夜,总会不期然地跳出来,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尤其是在她翻译那些艰涩的古籍,试图捕捉那些消逝在历史尘埃中的文化精魂时,芮鸿霆那晚的话语,仿佛有了具体的回响。他说“把‘看’变成‘参与’”,他说“带走一段亲手创造的文化记忆”……这些理念,像一束微光,穿透了她为生计奔波的庸常,照亮了她内心深处对所学专业的真正热爱与期许。她翻译县志,不仅仅是为了那微薄的稿酬,更是因为她相信,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和技艺,值得被重新讲述,被赋予新的生命。而那个男人,他似乎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站在一个她无法企及的高度,拥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力量。
这种认知,让那份隐秘的悸动变得更加复杂。它不再仅仅是少女懵懂的好感,更掺杂了一种对同道中人的欣赏,对某种理想化状态的向往。他是她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最亮的那颗星,遥远、冰冷,却指引着方向。
回到出租屋,母亲刚喝了药睡下。沈珞棠轻手轻脚地放下背包,拿出那份厚厚的日文技术文档。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参数表和专业术语像一片望不到头的荆棘丛林。她给自己倒了杯浓茶,在旧饭桌前坐下,摊开稿纸,拿起笔。
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逐字逐句地攻克那些陌生的符号和词汇。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城市的霓虹透过狭窄的窗户,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翻译到某个关于精密轴承公差配合的复杂段落时,她遇到了瓶颈,反复查阅词典和资料,进展缓慢。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她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角那本摊开的《嘉宁府志》上。
指尖拂过书页上关于“竹丝镶嵌”那模糊的描述,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沉稳的声音:“……传下去的不是古董,是活着的魂……”
一股莫名的力量,像微弱的电流,瞬间驱散了心头的倦怠和沮丧。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目光变得坚定而专注。眼前的荆棘丛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绝望。她想起了那个在云端推动文化项目的人,想起了他眼中那份对事业的执着。她沈珞棠,也有自己要守护的“魂”——母亲的健康,自己的学业,还有心底那份对文化传承不肯熄灭的热爱。即使前路艰难,即使仰望的星辰遥不可及,她也要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灯光下,她伏案的侧影沉静而坚韧。窗外,城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在这个狭小、简陋的空间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正用她年轻的肩膀,扛着生活的重担,也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供奉着一个无法言说、却给予她奇异力量的侧影——那是属于市长秘书芮鸿霆的侧影,一个在现实鸿沟中遥不可及,却在精神世界里,成为她对抗庸常与疲惫的一抹微光。这光很淡,很遥远,却足以让她在每一个需要咬牙坚持的时刻,挺直那根不能弯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