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嘉宁老城区,空气里弥漫着青苔、煤炉和廉价香皂混杂的潮湿气味。狭窄的巷弄像纠缠的肠子,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和低矮的瓦房,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挂着褪色的衣衫,滴滴答答落着昨夜未干的雨水。沈珞棠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嘉宁市人民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盒刚配好的中药。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被隔成两小间,外间兼做客厅和厨房,里间是母女俩的卧室。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山墙,终日难见阳光。
“妈,我回来了。”沈珞棠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像试图拨开阴霾的一缕微光。
里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母亲沈慧虚弱却强撑的回应:“棠棠回来了?药…买到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沈珞棠快步走进里间。母亲沈慧半靠在床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精心保养的乌发如今枯槁灰白,像一蓬失了水分的秋草。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生活的重锤和病痛的折磨已在她身上刻下深深的印痕。破产、背叛、债务,像三把淬毒的匕首,几乎在一夜之间将这个曾经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女人彻底击垮。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让她缠绵病榻已近半年。
“买到了,张大夫新调的方子,说对您的咳喘效果更好。”沈珞棠把药放在床头柜上,熟练地拿起暖水瓶倒了半杯温水,又拧开药瓶倒出几粒西药,“先把这些吃了,我这就去煎中药。”
沈慧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心疼。十九岁的姑娘,本该在大学校园里享受青春,穿着漂亮的裙子,和同学谈笑风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她的女儿,却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奔波于学校、医院和打工地点之间,那双本该执笔写诗的手,如今沾满了药渍和油污。
“棠棠…辛苦你了。”沈慧的声音带着哽咽,枯瘦的手抓住女儿的手腕,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是妈没用,拖累了你…”
“妈,您说什么呢!”沈珞棠立刻打断她,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力地搓了搓,试图传递一点暖意。她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像阴雨天里努力穿透云层的阳光,“您忘了外婆常说的?‘日子再难,脊梁骨不能弯’。您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还等着您东山再起,带我去巴黎看时装周呢!”她语气轻松,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仿佛那些沉重的债务和窘迫的生活都不值一提。
沈慧看着女儿强装的笑脸,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女儿在安慰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她力量。她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摔倒了从不哭闹,总是自己爬起来,拍拍土,笑嘻嘻地说“不疼”。这份骨子里的坚韧和乐观,像极了早逝的外婆。
沈珞棠安顿好母亲,转身去了外间那个狭小的厨房。说是厨房,不过是在墙角搭了个简易的煤气灶台和一个旧碗柜。她熟练地找出砂锅,将配好的草药倒进去,加水浸泡。窗台上,一盆小小的绿萝是她从学校宿舍搬来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顽强地伸展着翠绿的叶片,给这逼仄的空间带来一丝生机。
她蹲在灶台边,看着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砂锅底部,药汁开始翻滚,苦涩的气味渐渐弥漫开来。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几天前那场雨中的宴会。
那个叫芮鸿霆的男人,他沉稳的声音,深邃的眼神,谈论文化时眼中闪烁的光亮,还有那件带着雪松香气的西装……这些画面和感觉,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至今未平。特别是那句“传下去的不是古董,是活着的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因生活重压而有些麻木的心房。
她想起自己埋在书堆里的那些梦想。她热爱那些古老的文字,那些沉淀在历史尘埃里的故事和情感。她曾梦想着成为一名学者,去研究、去传播、去让那些沉寂的文化重新焕发生机。可现实呢?她现在连买一本心仪的专业书都要犹豫再三,为了几十块的翻译费熬到深夜。
砂锅里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气味越来越浓。沈珞棠拿起蒲扇,轻轻扇着灶膛,试图让火候更均匀些。火光映着她年轻却沉静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疲惫,有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肯服输的倔强。
芮鸿霆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内心深处的渴望,也照见了横亘在眼前的巨大鸿沟。他是云端上的人物,手握权柄,谈笑间指点江山,推动着宏大的文化项目。而她,是泥泞里挣扎的蝼蚁,为下一顿药钱和房租发愁。那十七年的光阴,那云泥之别的身份地位,还有他那个在省台光鲜亮丽的妻子……每一个都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痴心妄想。”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药汁翻滚的声音淹没。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身上那件旧旗袍的滚边,玉兰花的绣线有些地方已经磨损起毛。这是母亲辉煌时期最后的作品,如今也和她一样,蒙上了岁月的尘埃。
她把熬好的药汁滤进碗里,黑褐色的液体散发着令人皱眉的苦味。端着药碗走进里间时,母亲已经睡着了,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承受着痛苦。
沈珞棠轻轻放下药碗,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母亲。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老城区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而微弱。她想起外婆家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大院子,想起母亲意气风发地开着车带她去挑选新衣服,想起破产前那个灯火通明、温馨舒适的家……那些画面,像被撕裂的锦缎,发出刺耳的“裂帛之声”,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冰冷的现实。
生活给了她猝不及防的重击,剥夺了她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幻梦。但她沈珞棠,骨子里流淌着外婆的坚韧和母亲的倔强。她不会倒下,也不能倒下。
她轻轻替母亲掖好被角,起身走到那张兼做书桌的旧饭桌前。桌上堆满了书籍和资料,最上面是一份需要尽快完成的日文技术文档翻译稿。旁边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单词和语法要点。她拧亮台灯,昏黄的光圈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点因惊鸿一瞥而泛起的、不合时宜的涟漪,连同对过往优渥生活的怀念,一起用力地压回心底最深处。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也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来支付母亲的医药费,来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来支撑自己完成学业。
她摊开翻译稿,拿起笔,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台灯的光晕里,她伏案的侧影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株在夹缝中努力向上生长的植物,沉默而坚韧。窗外的老城区沉入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里间母亲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这个雨夜最真实的背景音。
惊鸿一瞥,是命运投下的一抹幻影。而眼前的苟且与重担,才是她必须直面的、裂帛之后的人生。她选择用笔,用知识,用自己年轻的肩膀,一点一点,去缝合那些破碎的过往,去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至于心底那点微光,就让它暂时封存吧,像一颗深埋的种子,或许在未知的将来,会有破土而出的契机。而现在,她需要的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