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我未再卜一卦,只是前些天为寻你的下落,才动手算了算。”应不渡未见半点愠色,一把流云似的好嗓子,轻易就安抚了人心。
桑璟毫无自知之明,问:“那算出来没,准吗?”
应不渡和颜悦色道:“没算出来,拿扶桑花钓你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桑璟轻笑一声:“不渡啊,你这一肚子坏水,我稍不注意就要被淹死了,这三年第一褂,分明准得不能再准。”
他为扶桑花所困四洲人人皆知,应家就是截得最凶的人之一,应不渡若是没算出来,现在就不会露面这所谓的海市了。
云惟清听两人这云里雾里的对话听得脸色发青,眉眼一横道:“你们打什么机锋呢?桑璟你直接过来,不用怕昭弋,我和应掌派自会护你无恙。”
应不渡颔首,“桑氏灭亡之事存疑,你是天授学宫中人,自然由天授学宫处理。”
学宫那几年他没白待,桑璟颇为感动:“好哥哥,应贵人,我、我。”
脚链已经没了,他刚准备奔上前方拥抱自由,昭弋薄唇微动:“缚。”
应不渡果断发动灵纹,[勘无常]与[判浮生]两大天级灵纹悍然相撞,泼天灵力在狭窄小屋内四散开来。
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寒意蓦然从昭弋身上蔓延开,应不渡周身则浮动着点点碎光,仿佛虚空扭曲。
云惟清趁这两尊大神斗法之际,侧身想去拉桑璟。
桑璟看了一眼面前这堵人墙,又看看向自己招手示意的好哥哥。
他奋发图强,决定冒险一点一点挪过去。
阶下囚的日子实在难过,他要去别处当祖宗,做逍遥自在的小仙君。
眼看两人的手即将相触,昭弋背后生眼似的,猛地一抬手,灵力向两人强压来。
“唔!”桑璟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趔趄,察觉到杀意波动,云惟清瞳孔骤缩,下意识抽手,匆匆运起灵力阻隔肃杀剑气。
若是再慢一瞬,他这只手恐怕要被当场斩断。
眼见计划不通,桑璟心中暗恨,咬牙改向另一头挪。
狭窄的小屋内厮杀愈发激烈,应不渡轻微蹙眉,昭弋不为所动。
良久,一道锐利的剑鸣声传来。
应不渡周身的碎光消散,他咳出血沫,迅速出手要抓桑璟,云惟清也从另一边再次伸手,幽蓝剑意悄无声息间几乎卷遍屋内。
桑璟好不容易挪远了点,抬头一看,三个人通身煞气朝自己袭来。
桑璟:“???”
电火石光间,他已经被抓住左右手,昭弋好死不死掐住他命运的脖颈。
桑璟:“……”
应不渡捂着唇闷咳几声,温声道:“桑璟,跟我回天授学宫。”
云惟清紧随其后:“对,有什么事之后再说,总之先离昭弋远点。”
桑璟看着身前唰唰冒着寒气的人墙,咽了咽口水,艰难道:“能先放开我吗?”
“不行!”
“不可。”
“……”
桑璟欲哭无泪,“你们这样我怎么走,难道要把我砍成三截吗?”
三人沉默片刻,道:
“回天授学宫。”
“先跟我走。”
“回伏恶司。”
桑璟受不了了,崩溃道:“求求三位本领通天的仙君大人放过我吧,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他就不该脑抽来凑这趟热闹,现在好了,看热闹的反倒成热闹了。
三只手稳如磐石,桑璟满脸绝望。
大爷的,玩脱了。
几人僵持之际,他眉心的红痣竟在微微发亮。
不久,桑璟出声,语气沧桑:“我不想这样的,都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逼我的。”
他身上莫名出现点点波澜,随后不断扩大,荡漾,红衣也在慢慢淡褪。
云惟清:“???”
昭弋直觉不对,下意识用力,桑璟勾唇轻轻一笑,好似一株瑰丽又危险的曼陀罗花,只是顷刻之间,他手里的温软便化为冷硬,昭弋眼神凌厉:“散。”
桑璟仍在笑着,身形却不断变幻。
云惟清和应不渡撤开手,片刻后,一声轻响,一个玉雕小人赫然滚落在地。
云惟清惊道:“傀儡?”
应不渡了然:“原来如此,难怪他敢光明正大现身人前,我果然是没算出来。”
云惟清收了长刀,嘲道:“你没算出来才好,省得桑璟吃苦头了。他都快死了,一个个非逮着不放,不愧是四洲无情第一人。”
昭弋十指紧握,指尖陷进手心里,青白一片。
听见这话,应不渡无声叹息道:“你去药宗多待几天吧,让伯母知道这事,非得要你把药宗的五百八十一本典籍都抄一遍不可。”
云惟清最烦别人提他的医术,呛道:“你少在这儿乌鸦嘴。”
昭弋一寸寸摸着手里的玉雕小人,眼神晦暗不明,随后他好像意识到什么,猛地冲出门去。
云惟清才懒得管这死面瘫怎么了,随手摘了几片扶桑花瓣,向窗边一吹,花瓣飘摇远去,逐渐化为几点鲜红。
楼下已经大乱,血腥味弥漫在空中,道袍男子逐渐隐入黑暗,一老者神色疯魔:“竖子休逃!”
地级灵纹发动,生生破出一条血路。
灯火摇曳,尖叫声不绝于耳,众人拼命向外逃去,影子癫狂地舞在四壁,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泼洒而上。
那道狭窄小门早已挤满了人,无数染血的双手挣扎而出,血指流丹,犹如地狱盛放的花。
云惟清和应不渡并肩而行,对这人间炼狱恍若未闻,雪白衣角未沾一点尘埃。
并非是两人冷情,所谓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入海市之人,生死自负,杀人夺宝屡见不鲜,良善之辈少有,擅自出手反倒会引火烧身,且海市之主身份隐秘,极有可能是天级灵纹,不到万不得已,脑抽了才去招惹。
天授灵脉衰竭,四洲觉醒灵纹者少有,多少人为了一个玄级灵纹疯魔,惶论地级,蝣海看似繁华,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仙人不救世,从第一个灵纹被生剥制器起,这天下就注定不会太平。
片刻后,古楼渐渐虚幻,惨叫声若隐若现,最后趋于平静,古楼也再不见一点痕迹,好似一场黄梁迷梦。
昭弋出了海市便直奔潮城城西,仙人缩地成寸,仅数息他就行至一处萧条之所。仿佛受到某种牵引,他毫不犹豫跳进了院中枯井。
井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瞧一瞧,看一看——新鲜出炉的大饼。”
“卖糖葫芦咯,卖糖葫芦……”
街道上各地人士混杂,川流不息。昭弋缓缓走过,这里每个人都在笑。
乍一看欢乐无忧,时间长了却能发现这些笑容十分僵化,像是画在脸皮上的。
昭弋凝眸看向前方的华丽阁楼。
高阁之内。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璟哥,你喜欢吗?我给你造的这座城。”
长海徐徐,白衣青年站在缕缕暖香里,眉眼含笑。
桑璟随手抹去唇边的鲜血,从层层红纱里站起身,脚上的链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低头一看:“……”
这次锁他的是金链子,还贴心地在脚踝处裹了红绸。
流年不利,今年他尤其跟脚链犯冲。
桑璟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个都要拿这破链子往我脚上套。”
白衣青年似是不满,快步走上前坐下,语音委屈:“璟哥,你看我一眼。”
桑璟施舍了他一个白眼:“离孤,你挺有本事啊,能从云惟清眼皮底下把我的身体偷出来。”
“璟哥你还是这样,天授学宫那群人有什么好的,你被他们追杀三年还不够吗?”离孤的语调温柔,眼里却闪动着痴迷和偏执,“丢掉他们,到我身边来,我能给你所有想要的。”
桑璟似是不信:“就凭你?区区一个地级灵纹罢了。”
离孤笑了起来:“璟哥,我虽是地级灵纹,可我又不只有[琢天工]这一个,你喜欢热闹,瀛洲城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杀了昭弋和天授学宫那帮人之后,你就只能留在我身边了。”
“璟哥,我会造出天级灵纹,到那时,你永远是我的,与我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离孤眼底翻涌着痴迷和颠狂**。
桑璟缓缓抬起右脚搭在眼前人的肩上,居高临下道:“好啊,那你去杀了昭弋,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
离孤呼吸一窒,想去摸他的脚,桑璟却抬脚悠然离开。
一阵寒凉的狂风吹来,拔步床上血色翻飞。
“璟哥,我拿他的人头为我们的结侣大会庆祝好不好?”
瀛洲城内,寒风凛冽。地面在微微震动,傀儡汹涌如潮水,不断向破界之人袭来,一道幽蓝剑光漾开,所到之处,碎骨、血肉横飞。
离孤高坐台上,十指随意翻动着,血红的丝线颤动,底下的傀儡再次涌上前,仿佛无穷无尽。
地级灵纹[琢天工],可作万物,傀儡丝入体,一刻之内便会沦为无知无觉的傀儡。不过昭弋的灵纹实在霸道,傀儡丝还未起效就被绞杀殆尽,想这样轻易杀死他着实困难。
“璟哥,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不过,我还有别的手段。”离孤冷眼看着底下惨绝可怖的场面,低声呢喃。
不杀死操傀人,这满城的傀儡就永远杀不尽。昭弋抬眼看向上方的白色身影,后踏一步,三尺之内傀儡退散,青年身形丝毫不见迟滞,手持负雪剑,凌空劈去,一剑霜寒。
十指傀儡丝瞬间断开,离孤霍然闪身,还是不免被剑气伤到。苍白俊美的脸上,一道妖冶的血红顺流而下,他捂着眉眼,莫名笑了起来:“难怪璟哥要杀了你,昭弋,你实在是太让人讨厌了啊......”
离孤话音一转,无数血红丝线扑向昭弋,昭弋神色淡然,踩着骨屑碎肉一步步走近。狂风中,衣袍旌旌作响,血红丝线还未接近他就被冰冻,而后随风消散,整个瀛洲城都只剩下风声。
渐渐地,有海浪声传来,离孤周身翻涌着腥红灵力,眼神癫狂,喃喃道:“只要杀了你,璟哥就是我的了。”
昭弋眼中闪过惊异,瀛洲城外围竟有海水涌动,不断涌动着升高,犹如无边的蔚蓝天幕。
这绝对不是[琢天工]的能力,而是另一个地级灵纹!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两个灵纹,你肯定想不到吧昭弋。”妖异符文从指尖延上离孤的面颊,他缓缓升到空中,笑得恶意又畅快。
与此同时,潮城内,林若若裹着被子疼得浑身发抖,面如金纸,不停地冒冷汗。门外的小桌上,各色糕点整整齐齐排摆放着,雨点滴落,发出沙沙的响声。
潮城在下雨。
有孩子冲出去玩水,可雨点溅入口中却是苦涩的,当即就嚎啕大哭,避雨的行人偶然驻足,苦涩的味道挥之不去。
“天破了——天破了——”街边的老乞丐用破锣嗓子喊道,潮城低洼处已经被雨水淹没。
拾尘宗,一个白衣少年戴着面具,冒雨而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脚步轻快。身后,古朴大门紧闭。
风雨凄凄,云笼远山,半个潮城都浸润在这苦涩的雨水里。
瀛洲城内,黑云压境,离孤置身阴影中,眼神充斥着呼之欲出的病态和阴寒,昭弋已经显出颓势,从进入瀛洲城的那一刻起,这座城就在悄无声息吸取他的灵力,整座城的人都想杀他。
生死关头,他意味不明抬眸看了一眼正南方。
“昭弋,你去死吧......”
离孤即将释放灵力的那一刻,轻微的破空声传来,胸口剧痛,他缓缓低头。
一滴鲜血从银白的箭尖坠落,半空中的人也随之而落。
巨响过后,地面多了一个人坑。
身后高楼之上,桑璟握着一把金红骨弓,眼神冰冷,“把[问山海]还来。”
离孤呕出一口血,嗬嗬笑道:“璟哥,我不过是抽取了一个地级灵纹而已,你未免也太狠心了。”
“燃烧自身寿元催动日月弓,你是真想我死啊……”
数语之间,桑璟已行至他身前,毫不留情一把拽起他,“我再问一次,[问山海]在哪里?”
此时他怒火冲天的模样,生动得像春日之花,这才是名扬四洲的桑小仙君,郎艳独绝,世间无二。
离孤几乎看痴了,桑璟从未如此看过他,只有这时候,桑璟的眼里才只有他一个人。
他缓缓凑近桑璟,犹如惑人的妖魔,在桑璟耳畔轻语:“璟哥,想想四年前你怎么拿走[琢天工]的,我在真正的瀛洲城等你。”
“你一定会喜欢的。”
桑璟瞳孔骤缩。
记忆中,有个半大孩子跟在身旁叽叽喳喳:“璟哥,灵纹天授,一旦被抽取必死无疑,为什么他还活着?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小孩就好好当小孩,别瞎问。”
“告诉我吧,璟哥,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