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长岁换了一件水蓝色的新衣,站在院内一侧的老葡萄藤下,挺拔不凡。
大辉不禁开口称赞:“长岁兄弟,这一身可真俊。”
大辉今日被城门口的巨响惊醒,提上鞋急匆匆跑来了药庐,和正要出门的婆婆正好撞了正着,婆婆千万叮嘱他那也别去,在这里好生呆着。
他提心吊胆地候了半天,终于看见人全须全尾的回来。
如今冯湛秋正绘声绘色地和他讲述今早城门口附近发生的事情。
大辉听得啧啧称奇:“湛秋妹子,照你这么说,那么厉害的敌人最后都被婆婆解决了。婆婆这得多厉害啊?那境界高得,不得比两座山摞起来还高?”
“那可不止呢!我听见长岁哥管婆婆叫神女,”她回头冲着关长岁问,“长岁哥,那神女,是不是比仙女还厉害?
关长岁嗤嗤笑了两声,坐到两人身边说道:“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总之天底下没什么比神更厉害了。”
“假设说神女是这个。”他先是比出自己的大拇指,然后又又比出自己的小拇,“那我大概就是这个吧,小指头尖。”
冯湛秋看着自己的十指,显得有些担忧:“啊?那我岂不是连小指甲盖都算不上,随手就能被剪掉了。”
关长岁被冯湛秋的发言逗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婆婆绝对疼你,就算你是小指甲盖,她也会带个指套把你护起来。”
冯湛秋拖着腮笑眯眯地翘起嘴角。
大辉在一旁大咧咧道:“湛秋妹子,你又年轻又聪明,要是你算手指甲盖,我岂不是还要再低一档,连脚指甲盖都不如?最多混个畜生指甲哩?”
“大辉哥,你野心可不小啊,”关长岁嘻嘻哈哈,“要知道着虎掌熊掌可都比人掌值钱多了。”
三人笑闹做一团,带着万事大吉后的轻松自在。
关长岁再抬头时,门外已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个人影。
柳逢春的眼神甫一和关长岁对上,就晃动着眼珠移开视线,关长岁背着手,满脑子回想的都是刚刚在洞底的亲吻,心虚地抬头望天。
“婆婆,你回来啦!怎么样?是不是全都解决了?大家是不是以后就彻底好了?”
冯湛秋小陀螺一般冲到涂桑怀里,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涂桑目视着前方,轻轻拍了拍拍冯湛秋的背:“都解决了,我再配几副药让他们喝下去就可以根除瘴气带来的影响。”
“太好了!那大家接下来是不是也能想去哪就去哪了?”
涂桑的神情格外柔和:“是啊,我们湛秋想去哪呢?”
“去哪都行,我以后要跟着婆婆,永远和婆婆在一起。”
涂桑的手微微一顿,冯湛秋笑得灿烂,全然没注意到涂桑身上的异样。
关长岁抱臂旁观,却从柳逢春几乎毫无变化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他的目光在涂桑和柳逢春之间来回切换,似乎想要从更多的细节去挖掘这份不对劲的原因。
只是还没等他细想,就见到涂桑微微偏头,侧脸对着他说:“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关长岁看一眼跟在婆婆身后的柳逢春,也不知两人是结成了什么盟约,神神秘秘的。
他带着满腹狐疑进到房间,柳逢春立刻出手将三人罩在隔音阵法之下,这阵法在玄谷密境的时候关长岁见他用过。
他奇怪道:“这是要说什么?怎么这么谨慎?”
涂桑靠在桌边,对着关长岁开口道:“关长岁,我有事求你。”
关长岁连忙摆手:“婆婆,哪用说得到‘求’,你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声就好了。”
柳逢春却推了一下他的后腰,说道:“你以密音入耳和前辈交流吧,前辈早已听不见,如今也看不见了。”
“什么?”
关长岁听见这话先是呆愣了几息,尔后又不停地回想前几日的种种,寻找印证涂桑早就失聪的蛛丝马迹。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挡在涂桑面前挥手,面露纠结,试探性地呼唤:“婆婆?”
涂桑似定住一样,丝毫没受影响。
关长岁双手紧握,有些难以置信地拧紧眉头:“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样?”
涂桑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这些事情藏在我心里也有数百年之久了,细说起来,还要从我成神那天开始追溯”
涂桑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当初我承受了雷劫,本以为成神之后可以拯救更多的人,但天道说,我一个都不能救。”
涂桑时常站在神界俯瞰着仙洲,相比起成神之前,她视线更广阔,她将仙洲大地每个角落的伤痛尽收眼底,却始终不能干预每个人的死活。
天道告诫她,凡人各有命数,神力非凡,稍加施展便能对凡界带无穷的后患,以为是救人到最后反倒会害了人。
涂桑别无他法,最多在灾病之年催动灵力让山林多长些治病的药草灵草,但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识得草药,更多是些饥不择食的逃难者在林中啃食着药草树根,最后毒发身亡。
涂桑看得越多,便痛得越深,做得越多便越觉得自己无能。
就在涂桑备受煎熬的时候她遇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初登神界的凌寒。
她告诉凌寒,即使是成神不过如此,做不了想做的事,也救不了相救的人,她想说服凌寒,更想借此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的内心从这份无能为力中解救出来。
但凌寒却不这么认为。
涂桑对着官产岁的方向:“当时你师祖说,一天之上,更有一天,当初在仙洲不可救,她身受雷劫登临神天,如今在神界也不可救,她就继续捣碎虚空,登临宇宙,就不信找不到一个世界能救。”
关长岁呆呆的听着,云门山正厅挂着前代掌门人的画像,小时候他只觉得母亲温婉,而师祖清冷,但如同他母亲同样豪迈一般,师祖其实也同样火热。
“我遇见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凡界的医女,她如同当年的我一样,拎着药箱在凡界四处游历,治病救人。”
涂桑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知道病人称她为秋姑娘。
她会在秋姑娘路过的山谷催生出罕见的药草;亦会在秋姑娘暂居的破庙留下自己曾经悟道的医术。
她见秋姑娘所思所学的批注,就仿佛两人虚空之中产生了交流。
她附身在顽石所刻的石像上,见秋姑娘虔诚跪拜,听她喃喃着:“何必我千秋不老,但愿人百病全消。”
一如她当年一样。
倘若金城所致,是否也能金石为开?
涂桑看着看着,终于有一天再也不愿就这样一直置身事外。
“我从前一直以为飞升成神是我修道的终点,后来我花了很多年才明白,成神于我毫无用处。”
那一天,神界同时失去了两位神女的踪影,凌寒去了天外天,涂桑则重做了人界人。
她亦化为一个普通的医女和秋姑娘相识相知,一路治病救人结伴同行,关键时刻她总会让秋姑娘出手,以为这样就能避开天道的捕捉,不算干涉人间世。
有涂桑在身边,秋姑娘是真正的如有神助,一路上不管再怎样棘手的疑难杂症最后都能迎刃而解。
涂桑以为生活会这样永远安静平和地过下去。
“可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天道的残忍就在于,它从不出手做些什么,只是静待悲剧的发生后,然后再告诉你,这一切全是你亲手造就。”
不记得大概几百年前,涂桑和秋姑娘路过一个据说感染瘟疫所以要封锁焚烧的村落,秋姑娘为救村中数人的性命,自请前往,要求把她也一并封进去,倘若一月后她救不好,愿意和这些村民共存亡。
或许是太过年轻气盛,又或许是一路以来在涂桑的帮助下太过顺风顺水,秋姑娘完全低估了这场瘟疫的棘手程度。
她用尽了一切办法,最后连自己都感染了病症,最后像是认命一般吧所有的家当交到涂桑手中,给她指了隐蔽的出路。
看着昏迷中的秋姑娘,涂桑第一次在凡界动用了神力,以神女强大的灵力净化了疾病,并在第二天告诉醒来的秋姑娘,是她的药起了作用。
秋姑娘以一己之力治好了瘟疫村,又结合者一路上的种种,大家口口相传,从此声名远扬。
而涂桑因神力现世,被天道发现强行召回,天道没有惩罚她,只是在水镜前让她看了秋姑娘后续的境况。
秋姑娘与她太过相像,却一点致命的不同,她医术闻名仙洲之时自身已经是修为不凡的修士,但秋姑娘只是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凡人。
秋姑娘没有雷霆手段,却握着菩萨心肠,因为那场瘟疫名声大噪的她没能成为一方的霸主,却成为了人人争抢的对象,成为了斗争中的牺牲品。
“倘若你没有干预,哪个时间节点她根本不会来到那所生了瘟疫的村庄,她也不会以为自己有挽救瘟疫村落的能力,”天道在她耳边说着风凉话,“早便告诫过你,神力非凡不可胡乱施展,以为是救了人,却反倒害了人。”
但涂桑没有听进去,她冷笑着,第二次做了违逆天道的事情——下界为秋姑娘续命。
她顶着天道的愤怒,承受了几乎要魂飞魄散的雷劫,保全了最后一口气,活了下来。
涂桑跪在凡界的泥土之上,用倔强的双眼凝视着苍天。
“我想倘若天道不准神干涉人间之事,那我这个神不做了又何妨?”
那日涂桑剔除神骨,自降神格,又做回了一个普通的修士。
“可惜天道并没有饶了我。”说到此处,涂桑双目赤红,手掌紧紧攥住桌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秋姑娘被强行续命其实是透支了后世的寿数,往后每一世她转世为人都将早亡,最多活不过十六岁。
起初那几世,涂桑还能护着她,至少让他死的别那么痛苦,可渐渐涂桑发现,拔出神骨后,她的灵力从源源不断的清泉变成了一潭死水,只出不进。
她不断透支寿命,形貌慢慢变得老态,她不停地寻找秋姑娘的转世,亦不断地寻找破除这份天罚的方法。
“渐渐地我开始我护不住她,甚至找不到她,”涂桑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当我寻到她的时候她可能已经变成乱葬岗的一滩烂泥,或者山魈嘴里的一口碎骨......”
“直道这一世,我终于提前找到了她,”说道此处,涂桑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她这一世还活着,活得很好。”
关长岁和柳逢春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外,冯湛秋的影子在门外忙忙碌碌。
涂桑从怀中摸出一个木盒,在两人面前打开:“同时我也找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方法。”
盒内放着一块白骨,一株半干的药草静卧一旁,散发着缕缕兰香。
“飞升成神的修士,会新生一条神骨,神骨是神力的来源,当年我泯灭神格之后神骨尽碎,但我还悄悄留了一块。只要将它换上,凡人也可踏入仙门,开始修行,甚至拥有半神之力,永不堕轮回之苦。”
涂桑伸手将盒子递出,关长岁赶忙接下,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关长岁,待我为她更换神骨后,盒里那棵天陨兰便归你,上次为你把脉我便探出你神魂不全,想要修补神魂这是天下最好的灵株。”
柳逢春的眼神瞟过去,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想找的天陨兰。
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关长岁或许还会求前辈赠药,可他听下来心里只觉得压了千斤重担喘不过气来。
自仙洲初成以来,成神就是各路修士的终极目标。
当初孟藏冬的父亲不惜施展献祭邪术,只为助孟藏冬成神,而真正成了神的,反倒自降神格,说成神于她毫无用处。
成神真的是修士最好的结果吗?
关长岁的道心产生了动摇。
“前辈,”关长岁双手将盒子递回,“你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一定竭尽所能,但是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涂桑的手在空中推了几下也没推到准确地位置,自嘲地笑了一下:“拿着吧,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我只求你在我死以后你们云门仙宗能继续庇护湛秋,无论她,是否是你们宗门的弟子。”
涂桑的脸上又浮现淡淡的笑意,带着一抹闪耀的慈祥和神性的光辉。
关长岁却深深地被“死”这个字眼刺痛,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这个说法:“婆婆,你不会有事的。”
“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状况,刚才城门处的一下早已超出我如今实力的上限,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
关长岁再次望向门外,透过蒙蒙的窗纸,依稀看见院内的阴影。
“那湛秋该怎么办呢?”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不知前世所受的苦难,她还以为这一切事情解决后,就可以一直和婆婆在一起。
屋内传来冯湛秋和大辉说笑的声音,没有人回答关长岁的问题。
国庆快乐[加油]前几天光顾着玩了一点没写[爆哭]
不知哪里来了两个收藏,感谢感谢[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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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神女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