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几枚石子打在树上,木石相撞发出笃笃的声响。
关长岁蹲在树上,低头瞧见柳逢春走出来。
他将一枚石子扔在柳逢春的脚下,黄尘溅起,弄脏了他的衣角。
柳逢春抬头仰望着关长岁,一上一下的两人都一言不发,今夜的月色里清风悠悠而蝉鸣徐徐。
咚的一声,又一个石子抛下,不偏不倚砸在柳逢春的鞋面上。
关长岁是故意的。
“投石问路吗?”柳逢春问他,“问得未免有些太不准。”
长岁不想理他。
手中的石头扔完,他拍拍手掌从树上跳了下来,背对着柳风春走开。
好像他从来没有等他,又或者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再当他的面离开。
可才走了两步。关长岁又倒退着折返回来,斜眼瞧着柳风春,嘴里不阴不阳的,语气有些呛人:“怎么样?做好准备了?准备什么时候去死?”
关长岁说完嘴角一撇,觉得自己这样特别没有意思。
他跟柳逢春是什么关系呢?好像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地遇见,莫名其妙地同路。
算不得完全陌生,细数也不过萍水相逢。
他尤记得最开始,自己只是想帮柳依兰顺利转世,而如今这个愿望即将达成,他还有什么好埋怨,亦或是好纠结,又或者某种他自己都形容不出来的情绪。
“婆婆刚才不过是在戏耍我们,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柳逢春看向他,轻声细语。
关长岁当然知道,他看得出来婆婆并不是真心想要柳逢春的命,但那时那刻似乎一种刻不容缓的选择摆在了柳逢春的面前。
就是要告诉你,真有这种情况,你怎么选?
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内心就确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煎熬。
还能怎么选?
关长岁低头,向前两步背对柳逢春,将自己刚才扔在地上的石子踢飞,目光望向清晖月色也照不亮的黑暗里。
“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就算是真的你也会选择为你妹妹去死吧。死了正好呢,到省的我以后再找机会杀你。”
关长岁讥诮的音色里,听出几分酸溜溜的滋味。
他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这样,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可那些翻涌滚动的,一种紧张又强烈的情绪吞噬着他,他不可抑制地变成了自己曾经从未想过的模样。
这种浓烈的情绪。
像是嫉妒。
“如果是从前,这份选择摆在我面前,我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去死,我也对这世间没有半分留恋。”柳逢春低头看着他如此说道。
关长岁自嘲般轻哼了一声,意思好像在说,你看吧,果然如此。
“但是现在我不敢这么选了。”
关长岁身形一僵。
“当时我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心中生出一丝对依依的愧疚,因为我下不了决心。”柳逢春抬头看向溶溶的月,“哥哥这条早已破败不堪,如今竟有了苟且偷生的想法,有了不想死的理由。”
关长岁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吗?从堕入魔域的第一天开始,我睁开眼望着满眼赤红的地狱,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从这个地方爬出来活下去,为我们两人报仇雪恨。”
“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可是岳争锋死去的那一刻,我心里没有畅快,没有恣意,我一点儿都不快乐,”柳逢春的语气低沉了下去,“那种心如刀割的旧伤在经年累月中逐渐愈合,不意味着伤口就不存在,痛苦隐去,最后只剩下了顿顿的麻,麻得人心中不得安宁。”
这段往事关长岁早已知晓,他见识过柳逢春种种的恨意和愤怒,却是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无奈又脆弱的剖析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
原来仇恨并不会让人像上了弦一样永远亢奋着前进,在仇恨的驱使下,人更像是一根抛进火堆中的蜡烛,在某次的爆发中烧尽、烧透,最后留下一堆软烂的蜡油。
“我其实早就做好了和仇人同归于尽的打算,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并没有死成,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像是空了一块,终日无所事事地在魔域飘荡。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醒悟,依依虽死但她的灵魂还有余生,于是我离开魔域,在仙洲寻找她的转世,我只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我寻觅了很多年,在许多地方发现过她的踪迹但都没有结果,然后我意识到,也许他的灵魂又没有顺利转世还依然秋困在某处。”
“那天起我活着的目标成为了找到她,这乏善可陈的日子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我去过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我在语文仙中遇见了你。”
关长岁盯着他,喉结不自觉的滚动,心中因为紧张而唾液狂流,可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他的大脑嗡嗡作响,是在思考不出来看点逻辑,我对着柳逢春翕动的嘴唇发呆。
听他讲,听他一直讲,接下来讲的东西都和他有关。
“你……你……”柳逢春突然笑了,他上前一步,靠近了似乎是呆在原地的关长岁,“遇见你,偏偏就遇见了你。”
“你特别的灵动,特别狡黠,有时候又特别的……”柳逢春轻笑了一声,找了一个合适的词,“坏。”
“你有坏心眼的时候会笑,打起架来会疯,在绝境里求生的时候总是不要命,你有时候对别人太好,好到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才应该是永远放在第一位,我曾经不止一次扪心自问,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好,好多让人越看越在意,越看越……欢喜。”
关长岁看似面色如常,但身体的僵硬却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他心中因为刚刚那段话而狂跳不止,思绪如一团乱麻。
双耳像是骤然关上了一扇窗,中外柳逢春的声音渐渐微弱,而窗内他的心跳声如雷轰。
按以往来说他此刻应该阻止,阻止对方去说,阻止自己去听。
但他的身体僵硬得不受控制,除了站在原地洗耳恭听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柳逢春还在说,滔滔不绝地说,似乎要将两人这一路走来的经历全都一五一十地口述一遍。
真烦,真啰嗦,从前怎么没发现柳逢春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
说得他心猿意马,说得他心乱如麻。
然后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彻彻底底的裹住,强行切断了他心中的一切烦忧。
关长岁下意识地想要离开这个怀抱。
不是因为他厌恶或者是排斥。
瞬间只有一个想法占据了他的心头。
这么近的距离下,他那如雷的心跳声马上就会暴露无遗。
瞒不住了。
耳畔,有温热的气息飘来,冲散了他耳中心跳的声音。
“我舍不得死了,因为我舍不得你。”
夜风里,这个怀抱很暖,很缥缈,在心与心的接触与浮沉里,关长岁对于时间的感知渐渐淡忘。
屋内,婆婆捧着一个小木盒坐在湛秋床前。
她呆呆地望着湛秋的睡脸,拇指轻轻翻开了盒盖。
一块约有拇指长,半寸宽的白骨静静躺在盒子里,一旁还摆着一根馥郁幽香的兰草,隐隐泛着紫光。
冯湛秋眼珠微动,睡得并不踏实,迷糊之中她口中依旧念叨着:“婆婆,婆婆……”
涂婆婆将盒子收起来,指尖轻揉她的额头。
“婆婆在,婆婆这次不会让你有事的。”
*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镜州城大门错开的一条缝隙,缝隙处基础一个干瘦的人影,城外所站两人皆身披黑色长袍,宽大的兜帽盖下,遮住了五官。
“仙长,如你所愿,已经闹起来了,大家现在人心惶惶,彻底呆不住了。”借着月色,刘勤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好,”对面赞许一声,掀开兜帽,陈卓笑吟吟地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这是之前许诺给你的,事成之后,还有更多。”
刘勤双手捧药感恩戴德,连忙将丹药囫囵吞下,“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刘勤,明日巳时一刻,你就带领镜州城的人到城门口闹事,记着,一定要将那个叫关长岁的小子引出城来,事成之后,莫说是治病延寿的丹药,就是洗髓易筋,让你踏入仙途的丹药我也一并许你。”
刘勤面露贪婪之色,“多谢仙长!小人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陈卓带上兜帽,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师兄,你真打算引那人踏入仙门?”
“怎么可能,那个死鬼本来也没几天好活了,到时候归员一宗的海长老一到,城外争斗难免刀剑无眼。死一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陈卓冷笑一声,继续吩咐道:“陈流,明日海长老一到就由你引荐到城外,我提前到城外来伺机而动,总之一定不要让关长岁活过明天。”
“是,师兄。”
陈卓阴恻恻的笑声远去,蝉猴钻动,挣扎着从泥土下爬出,爬到树上,用尽积攒了多年的气力,在此夏发出尖长的悲鸣。
关长岁被蝉鸣声吵的心烦意乱,脑海中关于那个拥抱的画面挥之不去,他在床上左右翻滚,最终还是在疲惫的催促下沉沉睡去。
梦里,关于柳依兰的记忆碎片再次出现。
这一夜的梦光怪陆离,像是连环画一般匆匆揭去,是世界是静默的,只留下几个不甚清晰的场景。
一会儿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看见柳逢春慌乱又愤怒的表情。
一会儿又是柳逢春被魂幡裹住,身体痛苦地挣扎。
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红,接着是联袂成云的白。
下一刻他眼中的柳依兰倒在血泊里,指甲掐进泥土,而另一边柳逢春挣脱魂幡的束缚,面部扭曲,高声嘶吼。
随后世界变成一片灰白,所有的画在漩涡里被打乱。
关长岁猛地睁开眼睛,清晨的微光透过门窗洒在地上。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在眼角摸到湿漉漉的泪水。
关长岁抱着被子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好像一直还无法从刚才的梦里抽离出来。
关长岁转头,与他的小床正对的另一边床上,被褥已经收拾整齐,不见柳逢春的身影。
关长岁起身,瞧见屋内木桌上放着一张崭新的宣纸,宣纸对折放平,一角压在茶壶下,壶身温热,看来是早上刚冲好的茶。
他顺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新茶,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掀开桌上的宣纸。
昨夜的光景霎时间又浮上心头,关长岁握掀开纸张的手一顿。
“不会是什么表白的情书吧。”关长岁嘀嘀咕咕。
他眯起一只眼从纸张掀开的缝隙看朝里看,并未见到太多墨色,作为书信来讲未免有些太过简洁。
直到全部展开整张纸,关长岁轻吐一口气,庆幸中似乎夹杂着一点遗憾。
纸上并没有些什么酸诗剖白,只是画了一只长柄铃铛。
关长岁左看右看,越看觉得越眼熟,最后轻呼一声,终于想起来,这好像是两人在玄谷秘境获得的那柄神秘摇铃。
当时他托沈青探查来历,也一直没有结果。
柳逢春干嘛突然画张这个留给他?
关长岁仔细观察着画样,发现画上的铃铛比他们见过的那柄花纹更加细致复杂,不太像是柳逢春凭借少有的记忆复原出来的。
关长岁思索片刻,将纸张原样折叠,轻轻揣进怀里。